西交民巷的灰砖楼里飘出一缕缕炊烟,何雨柱挽起的袖口露出半截疤痕,在煤油灯的光晕里泛着淡红。堂屋墙上新贴的\"破旧立新,厨艺为民\"标语还带着浆糊味儿,与褪色的《庖丁解牛图》并排挂着,像是新老时光在墙面上打了个照面。李保国靠墙站着,手里的旱烟袋换成了红宝书,书页边缘卷得发毛,却始终没翻开过。
\"保国哥?\"郑绍彬掀开棉门帘进来时,肩头还沾着槐花。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左胸别着枚\"为人民服务\"的铝质徽章,布鞋底沾着些煤粉——这是今早去粮店排队买棒子面时蹭的。十年前他还是个在川菜馆跑堂的小伙计,总爱躲在灶台边看李保国炒菜,如今却成了厨师会的副会长,连走路都带了些官威。
牛永进和方钱忙不迭起身,牛永进的中山装第二颗扣子掉了,用白线随便缝着,方钱的对襟夹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粗布内衬。张译站在廊下,手里晃着本红色封面的《烹饪革新手册》,嘴角挂着冷笑——他昨儿刚在革委会开完会,本子里还夹着半张油印的《关于规范餐饮行业考核标准的通知》。
\"郑副会长,\"李保国的声音像老槐树的年轮,\"当年你在惠丰楼偷学我炒鱼香肉丝,被掌柜的逮着打手心,还是我替你说的情。\"这话让郑绍彬的耳朵根子发烫,他想起十六岁那年,大雪天里趴在灶台边偷师,锅里的油星子溅在手背上,烫出的疤至今还在。
张译见状,往前跨了半步:\"李师傅,现在是新社会,考核得按文件来。您徒弟才十八岁,按规定...\"他故意拖长声音,\"得从学徒工干满三年才能考二级厨师。\"这话里藏着刺,明摆着拿政策压人。李保国抬眼看向墙上的标语,忽然笑了:\"小张啊,你爹当年在致美楼当学徒时,可是十六岁就敢掌勺炒苜蓿肉。怎么,到你这儿就改规矩了?\"
郑绍彬咳嗽一声,打断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保国哥的徒弟既然是鸿宾楼举荐的,按老例可以特批。不过...\"他看向何雨柱,\"得加考一道'忆苦思甜菜',这是上个月革委会刚下的文件。\"此言一出,李保国的眼神瞬间冷下来,何雨柱却轻轻点头:\"我知道了,郑师傅。\"
考核大厅里,煤炉烧得正旺,火苗舔着黑铁锅。何雨柱先做麻婆豆腐,案板上的豆腐是今早用粮票换的,颤巍巍的像春江水。他握刀的手法让郑绍彬一愣——那是李保国独有的\"悬腕切\",刀身与案板呈四十度角,落刀时手腕微颤,豆腐块儿切得如棋子般整齐,却不带半丝碎屑。
\"这刀工...\"方钱凑近了看,老花镜滑到鼻尖,\"和老李当年考特一时一模一样。\"牛永进掏出个铁皮烟盒,里面装的是碎报纸卷的旱烟,他吧嗒一口:\"当年老李切腰花,能在每个麦穗花刀里嵌进一粒花椒,那叫一个绝。\"
油热了,何雨柱抓了把郫县豆瓣扔进锅里,红油滋啦一声腾起,香气里混着些焦糊味——这是特意多炒了会儿,让辣味更重些。李保国看着徒弟的动作,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天,小柱子冒雨去菜市场抢最后一块豆腐,摔得满身泥,却把豆腐护在怀里。如今这孩子站在灶台前,脊背挺得像旗杆,倒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麻婆豆腐装盘时,何雨柱往盘边摆了片香菜叶——这是偷偷加的\"资产阶级\"装饰,按规定是不允许的。郑绍彬看着那抹绿色,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张译在廊下看得清楚,冷笑一声,在小本本上记了一笔。
\"该做忆苦思甜菜了。\"郑绍彬的声音有些发紧。何雨柱转身看向案板,上面摆着麸子、野菜、橡子面,还有半块硬邦邦的高粱饼子。这是考核组特意准备的,按文件要求,必须用\"旧社会穷人吃的食材\"做出\"体现阶级觉悟\"的菜。
李保国的烟袋锅子在墙上磕出声响,他忽然开口:\"郑副会长,当年我考特一时,做的是开水白菜。如今柱子考二级,就做道'红亮献忠羹'吧。\"这话让郑绍彬眼皮一跳,他当然知道\"献忠羹\"的典故——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厨师们用野菜和麦麸做出的特殊菜品,表面浮层红辣油,寓意\"一颗红心向太阳\"。
何雨柱先把麸子炒熟,炒出一股焦香,然后将野菜焯水切碎,与橡子面混合成团。他特意留了些豆瓣红油,在最后一刻淋在菜上,原本灰扑扑的团子顿时染上一层亮色。张译凑过来,皱眉道:\"这菜看着太花哨,不符合忆苦思甜的主题。\"
牛永进却尝了一口,吧嗒吧嗒嘴:\"小张,你懂个啥。当年俺们在生产队吃糠咽菜,要是能有这么一口热乎的,那可是过年般的光景。\"方钱跟着点头,他想起自己在旧社会当学徒时,每天只能啃窝头就凉水,哪见过这样用心的\"苦菜\"。
最后一道菜是回锅肉,何雨柱特意用了半肥半瘦的五花肉,这在肉票紧张的年月可是稀罕物。他把肉煮到八分熟,切成薄片,锅里不放油,直接将肥肉炒出油来,再下蒜苗、豆瓣、甜面酱,快火翻炒。屋子里顿时飘起浓郁的酱香,张译的喉结忍不住动了动——他已经半个月没尝过油水了。
郑绍彬夹起一片肉,肉片上的\"灯影效果\"让他瞳孔微缩——这是川菜里失传已久的手艺,肉片薄如纸,透过光能看见清晰的纹理,边缘微微卷起,像金鱼的尾巴。他忽然想起李保国十年前考特一时的场景,那时的回锅肉也是这般模样,评审席上的老国宴大厨当场落泪,说看到了\"川菜的魂\"。
\"保国哥,\"郑绍彬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发颤,\"这孩子的手艺...得了你的真传。\"李保国没说话,只是盯着何雨柱腕子上的疤痕——那是去年炸油条时烫的,当时小柱子疼得直吸气,却硬是没放下手里的勺子。
张译见势不妙,忙掏出小本本:\"我抗议!回锅肉用了超过二两肉,违反《餐饮行业食材定量标准》!\"牛永进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你懂个屁!这是考核,又不是食堂打饭!\"方钱更是直接:\"有本事你做一道试试?能炒出这'灯影肉片',我把案板吃了!\"
郑绍彬抬手示意安静,他看向何雨柱:\"按规定,三道菜品完成度均超过七成即可通过。但我要额外问你一个问题——\"他顿了顿,\"做菜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何雨柱擦了擦手,想起李保国无数次在灶台边说的话:\"师傅说,做菜如做人,要实实在在。不管什么菜,都得让吃的人觉得舒坦,觉得值当。\"这话让李保国的眼神软下来,他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入行时,师傅教他的第一句话:\"厨子的刀,是给人添福的,不是给人添堵的。\"
郑绍彬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个红皮证书,郑重地盖下钢印:\"何雨柱,二级厨师资格,通过。\"张译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牛永进一把推开:\"滚一边去!当年你爹考三级厨师时,还是我给打的下手!\"
走出厨师会时,天已经擦黑。李保国摸出旱烟袋,却发现烟丝没了。何雨柱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师傅,这是我早上在黑市换的关东烟丝,您尝尝。\"李保国挑眉:\"黑市?你哪儿来的票?\"何雨柱笑笑:\"前儿个帮胡同里王大爷修了三天煤炉,他给的粮票换的。\"
暮春的风里飘着槐花和油烟的味道,远处传来\"抓革命,促生产\"的广播声。李保国点上烟,看着徒弟胸前的红皮证书,忽然说:\"柱子,知道我为啥非要让你考这个证吗?\"何雨柱摇头。
\"因为当年我考特一时,\"李保国的声音混着烟雾,\"他们说我资产阶级情调,不让过。可我偏要让所有人知道,这做菜的手艺,不是靠嘴皮子评的,是靠锅铲子练的。\"他顿了顿,目光看向紫禁城方向,\"将来有一天,你要是能站到更高的地方,记得把这道理传给更多人。\"
何雨柱郑重地点头,他看见李保国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与自己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棵并肩的树。远处的电车叮叮当当驶过,载着这个时代的喧嚣与梦想,而他们站在风里,手里握着的,是比证书更珍贵的东西——那是一个厨子对手艺的敬畏,对时代的不妥协,以及对未来的期许。
回到鸿宾楼时,杨国涛正蹲在门口抽烟。看见两人胸前的证书,他猛地站起来:\"咋样?\"李保国拍拍他的肩膀:\"杨掌柜,明儿个可以给柱子涨工资了——二级厨师的手艺,可不能屈才了。\"杨国涛哈哈大笑,眼里却泛着泪花:\"该涨,该涨!柱子这手艺,就是一级厨师也比得上!\"
后厨里,何雨柱摸出藏在灶台底下的搪瓷缸子,里面装着半块油饼——这是李保国偷偷留给他的。咬下一口,油香混着面香在嘴里散开,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实在。他忽然明白,这人间烟火里藏着的,从来都不只是酸甜苦辣,更是一代又一代厨子用双手撑起的江湖。
窗外,月亮爬上了前门楼子,洒下一片清辉。何雨柱望向夜空,想起考核时郑绍彬说的话:\"做菜就像走夜路,总得有盏灯照着。\"此刻,他胸前的红皮证书在月光下泛着暖光,而李保国叼着烟袋的背影,就是他心里最亮的那盏灯。
这一晚的四九城,有人在批斗会上慷慨陈词,有人在灶台前挥汗如雨。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每个人向前,而总有些人,愿意在洪流里守住自己的根,就像鸿宾楼后厨的煤炉,不管外面的风多大,始终烧得通红,暖着每个晚归人的胃,也暖着这个古老行业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