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箭楼的飞檐在暮春的风里晃着碎金,鸿宾楼饭庄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李保国指间的旱烟火星明灭,青灰色的烟雾裹着灶间飘来的葱花香,在他眼角的皱纹里缠成蛛网。穿对襟褂子的小伙计抱着一摞粗瓷碗从后厨出来,瞥见掌柜杨国涛正陪着四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往雅间走,领头那个腰间别着的钢笔在电灯下泛着光——那是新丰楼的少东家张译,今儿个一早就带着三个厨师长来砸场子。
\"李师傅,您看这...\"杨国涛抹了把额头的汗,袖口还沾着半片白菜叶。他比李保国大上几岁,可这会儿眼里全是惶惑,活像个走夜路怕鬼的孩子。雅间里传来瓷器轻碰的声响,张译的声音隔着竹帘飘出来:\"听闻鸿宾楼的葱烧海参是一绝,不知今日能否请李师傅露一手?\"
李保国碾灭烟头,铜烟袋锅子在砖地上磕出清脆的响。他解下蓝布围裙叠得方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那是五年前在百货大楼花三块二毛钱买的,领口早磨得起了毛边。\"杨掌柜,您记着,厨子的刀把子比金子沉。\"他这话像是说给杨国涛听,又像是说给雅间里竖着耳朵的人听。
雅间里四张八仙桌拼成长案,张译抱臂站在案前,目光落在李保国腰间的牛皮刀鞘上。那刀鞘油光水滑,少说也有十年火候,刀柄露出的一角刻着\"李记\"二字,笔划间嵌着经年的油垢。\"李师傅果然好派头,\"张译似笑非笑,\"不过我今儿个不是来吃菜的。咱们行里有规矩,手艺高低总得有个说法——您徒弟何雨柱不是在考中级证吗?不如就让他过过我们新丰楼的关?\"
这话像是投进沸油锅里的水珠,杨国涛手里的茶壶险些摔在地上。中级厨师考核向来是行里的大事,虽说鸿宾楼向来有举荐徒弟的资格,可张译这分明是要拿柱子立威。李保国抬眼看向窗外,槐花正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远处传来有轨电车叮叮当当的声响。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长安街骑自行车的光景,车把上挂着的搪瓷缸子里装着绿豆汤,阳光晒得人后背发烫。
\"行啊。\"李保国的声音慢得像老树根里渗出的树脂,\"不过既然要考,就去厨师会考。那儿的评委都是老辈子,断不会让你们这些小辈坏了规矩。\"这话里藏着针尖,张译的脸登时沉下来——厨师会的评委哪个不是特三级以上的老师傅,他爹见了都得尊称一声\"先生\",更别提他们几个毛头小子了。
何雨柱蹲在后厨灶台边刮鱼鳞,听见这话时手里的菜刀顿了顿。他今年刚满十八,腕子上还留着初学颠勺时烫的疤。自打三年前在粮店帮李保国扛过两袋白面,他就跟着这位传奇般的师傅学手艺,可从没听人提过厨师会里的事。鱼鳞混着血水滑进木盆,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废品站看见的旧报纸,头版上印着\"破四旧\"的大标题,照片里的红卫兵正砸毁老字号的牌匾。
张译四人走后,杨国涛蹲在墙根儿猛抽旱烟,烟灰簌簌落在粗布裤腿上。\"李师傅,您是知道的,自打去年公私合营后,这行里...\"他没说完,只是用鞋底碾了碾地上的烟头。李保国从灶台上端起一碗酸辣汤,汤面上浮着的蛋花像碎金子,\"杨掌柜,您记着,不管什么时候,厨子的手艺都是铁打的。柱子的本事,咱心里有数。\"
暮色浸透了四九城的胡同,李保国带着何雨柱往厨师会走。槐花落在他们肩头,像撒了把碎雪。路过煤铺时,戴瓜皮帽的掌柜正给顾客称煤球,竹秤杆在风里晃悠。\"李师傅,您这是...\"掌柜的话没说完,就看见李保国腰间的刀鞘,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厨师会设在西交民巷的一座灰砖楼里,门楣上\"膳行公所\"四个砖雕大字被岁月磨得发亮。门口的黄包车夫见着李保国,忙不迭起身打招呼:\"李爷,您可好些年没来了。\"李保国点头,往车夫手里塞了张粮票:\"劳驾,明儿个给鸿宾楼送两斤芝麻酱。\"车夫攥着粮票直点头,黄包车的铜铃铛在暮色里碎成一片。
推开门,一股陈年木料混着油烟的味道扑面而来。堂屋正中挂着幅《庖丁解牛图》,两边的对联\"鼎镬调和皆妙手,盘飧芳馥有奇香\"已有些褪色。牛永进和方钱两位评委站在八仙桌旁,前者穿藏青色毛料中山装,后者着对襟夹袄,袖口挽起露出腕子上的老怀表。\"李师兄,\"牛永进伸手欲握,又在半空顿住,\"您这徒弟...\"
李保国没接话,只推了推何雨柱。少年往前半步,恭恭敬敬鞠了个躬:\"牛师傅,方师傅,晚辈何雨柱,恳请二位指点。\"方钱打量着他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的疤痕,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在丰泽园当学徒时,也是这样满手燎泡。\"举荐考核可不比寻常,\"牛永进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油布封面的本子,\"规矩您是知道的,单人单灶,三道题——两道指定菜,一道自选菜。\"
堂屋西侧的灶间传来劈柴声,何雨柱看见张译等人正躲在廊下张望。李保国退到墙角,从怀里摸出个铁皮烟盒,里面装的是自己晒的烟叶。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这里考特一级的光景,那时他才二十八岁,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把鱼香肉丝炒出\"灯影效果\",油锅里的青烟腾起来,熏得评委们直眯眼。
\"第一题,木须肉。\"牛永进的声音打断了回忆。何雨柱应了声,走到灶台前。案板上摆着现成的食材:猪里脊、鸡蛋、黄瓜、黑木耳。他抄起菜刀,刀刃在青石板上蹭出细响——这把刀是李保国送他的入门礼,刀背刻着\"工欲善其事\"五个小字。鸡蛋磕进碗里的声音像春雪化水,里脊肉切成均匀的柳叶片,黄瓜斜刀切菱形块,每一刀都透着股子稳当劲儿。
油热了,蛋液下锅迅速搅散,盛出备用。锅里再放油,葱花爆香,里脊肉片滑入,炒至变色时加酱油、料酒,接着倒入鸡蛋、木耳、黄瓜,快火颠炒几下,起锅装盘。白瓷盘里,金黄的鸡蛋、绯红的肉片、墨绿的黄瓜、乌黑的木耳错落有致,盘底竟没有半滴汤汁。方钱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入口时眼睛一亮——这菜看似简单,实则讲究\"嫩、鲜、香、爽\"四字,鸡蛋不老不嫩,肉片滑而不柴,酱油的咸鲜与黄瓜的清爽相得益彰。
张译在廊下看得皱眉,他没想到一个毛头小子能把家常菜做得这般地道。旁边的厨师长低声说:\"这木须肉得用花雕酒,看这色泽,怕是用了六年陈的...\"话音未落,就见牛永进在本子上画了个圈——这是过关的记号。
\"第二题,葱烧海参。\"方钱开口时,李保国的手指在烟盒上敲了两下。何雨柱抬眼看向师傅,见他眼神平静,像是早料到会有这道菜。案板上的海参足有八寸长,通体乌黑发亮,旁边放着葱段、姜片、料酒、蚝油。他先将海参焯水,去腥,然后热锅凉油,下葱段炸至金黄,捞出备用。锅里留底油,加姜末、蚝油、料酒、高汤,放入海参,小火慢煨。
厨房里飘起浓郁的葱香,李保国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考特一时,也是做的这道菜。那时他用的是关东刺参,熬汤时加了干贝和金华火腿,评委们尝过后直夸\"葱香入魂\"。可后来...他摇摇头,把烟盒塞进裤兜,目光落在何雨柱身上。少年正用筷子轻轻翻动海参,神情专注得像在雕刻一件玉器。
汤汁收得差不多了,何雨柱将炸好的葱段摆入盘底,海参整齐码在上面,最后淋上浓稠的汤汁。方钱用汤匙舀了半勺汤,舌尖刚触到,就忍不住点头——这汤头用猪骨、老鸡、火腿熬了足有四个时辰,葱香、酱香、海鲜香层层递进,海参软糯入味,葱段酥而不烂,竟比许多老字号的掌勺师傅做得还要地道。
张译脸色铁青,他知道前两题都过了,第三题自选菜才是关键。何雨柱擦了擦手,走到李保国身边:\"师傅,我想做一道...开水白菜。\"李保国闻言一怔,开水白菜看似简单,实则是川菜里的巅峰之作,考验的是厨师吊汤的功底。他看着徒弟眼里的坚定,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成都川菜馆当学徒的日子,老师傅教他吊汤时说的话:\"好汤如君子,清浊自分,浓淡相宜。\"
\"去吧。\"李保国拍拍他的肩膀。何雨柱转身去准备食材:黄秧白菜、老母鸡、老鸭、火腿、干贝、精瘦肉。他先将老母鸡和老鸭焯水,放入汤桶,加火腿、干贝、姜片,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炖三个时辰。然后将精瘦肉剁成肉泥,分两次倒入汤中,吸附杂质。当汤变得清澈如水时,他轻轻拨开浮油,取上层清汤,放入焯过水的黄秧白菜心,上笼蒸五分钟。
揭开笼屉的瞬间,一股清香扑面而来,那是食材最本真的味道。何雨柱将白菜心小心移入白瓷碗,缓缓倒入清汤。碗里的白菜如翡翠般剔透,汤面浮着几滴鸡油,像撒了把碎金。牛永进和方钱凑过来,一人舀了一勺汤,入口时俱是一惊——看似寡淡的汤里,竟藏着千般滋味,鲜而不腻,浓而不浊,仿佛把整个春天的精华都熬进了这碗汤里。
\"好!\"方钱忍不住拍案叫绝,\"老李,你这徒弟...了不得啊!\"李保国看着碗里的开水白菜,眼前忽然浮现出十年前的场景:同样的灶台,同样的白瓷碗,只是那时他的汤里多了一丝焦虑。评审席上,一位老国宴大厨摇头叹息:\"你的手艺没得说,只是这汤里啊,少了份从容。\"
张译呆立在廊下,直到何雨柱摘下围裙,他才反应过来。牛永进合上本子,看向李保国:\"老李,按规矩,这考核就算过了。不过...你不打算跟柱子说说当年的事?\"李保国沉默片刻,走到何雨柱面前,从脖子上摘下一个银质徽章——那是他当年考特一时得的,上面刻着\"膳行公所\"四个字,边缘已磨得发亮。
\"十年前,我考特一,也是做的开水白菜。\"李保国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众人心上,\"那时节闹运动,评审席上坐的都是些戴红袖章的人。他们说我的菜太'资产阶级',汤里不该有火腿和干贝...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有位老国宴大厨偷偷改了我的菜谱,用萝卜干代替了山珍海味。\"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何雨柱腕子上的疤痕上,\"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一个道理:厨子的手艺是活在老百姓的饭桌上的,不是活在别人的嘴皮子底下的。\"
堂屋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何雨柱忽然想起师傅常说的话:\"做菜如做人,要实实在在。\"他小心翼翼接过徽章,别在衣襟上,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像一汪清泉漫过心口。
暮色更深了,前门的城门楼子已亮起了灯。李保国走在前面,何雨柱跟着,师徒二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路过煤铺时,戴瓜皮帽的掌柜远远喊道:\"李师傅,明儿个给您留两斤好烟叶子!\"李保国回头笑笑,胡同里不知谁家飘来炖肉的香味,混着槐花的甜,在晚风里酿成了岁月的味道。
何雨柱摸了摸胸前的徽章,忽然懂了师傅藏在刀疤和烟袋锅里的故事。四九城的夜啊,从来都不缺传奇,可真正的传奇,从来都藏在灶间的烟火里,藏在每个用心做菜的厨子的掌纹里。就像今晚这碗开水白菜,看似清淡,实则藏着千般滋味——那是时光的沉淀,是手艺的传承,更是一个厨子对这门行当的拳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