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
李长夜感觉自己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漫长折磨。
他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把那台叉车、以及后面更多千奇百怪的货物处理掉的。
他只知道,当东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刺耳的下班铃声响起时,他整个人都傻了,或者说,是已经麻木了。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的身体不再属于他,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尖叫。
他的精神也已经恍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里。
工人们如同行尸走肉般,排着队,走向工头王哥那张临时支起的小桌子,去领取他们用一整夜的生命换来的、微薄的薪水。
轮到李长夜了。
他机械地挪动着脚步,走上前去。
王哥斜着眼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带着几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察的佩服。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强子”,居然真的撑下来了。
“行啊你,强子,”王哥从他那油腻的腰包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沾满了汗渍的钞票,用沾着口水的手指,慢悠悠地数着,“骨头还挺硬,是个干活的料。不错不错。”
他数出了一张一百元的,和一张五十元的,随手拍在了桌子上。
“喏,你的一百五,拿着吧。”
李长夜低头,看着桌上两张薄薄的纸币,沉默了片刻。
他因为极度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了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的声音:
“招人的时候,传单上写的,是三百。”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排在他身后的几个工人,都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
王哥听到这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嗤笑了一声,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李长夜。
“我说兄弟,你第一天出来混社会啊?传单上写的东西你也信?那上面还写着活不累呢,你觉得累不累?”
他指了指李长夜一身比乞丐装还破烂的衣服,和满身的伤痕:
“三百?那是我们这儿干了三五年的老师傅,一晚上不喝水不上厕所,才有可能拿到的最高价!你一个新人,能拿到一百五,就偷着乐去吧!”
他顿了顿,觉得这还不够,又指了指不远处另一个同样垂头丧气、正在领钱的年轻小伙子,那是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的暑假工。
“看到没?那小子是大学生,干的活跟你差不多,我才给他一百三!给你一百五,已经是看你今天够拼命,才破例多给你的!怎么着?不满意?”
王哥的脸上,充满了施舍者的傲慢和鄙夷。
李长夜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他不是在乎那区区一百五十块钱。
这笔钱,对他来说,甚至不够他平日里喝一口水的价值。
他在乎的,是这背后所代表的、赤裸裸的欺骗与剥削。
他在乎的,是自己用一整夜的尊严和性命拼回来的价值,在对方眼中,竟然只值这么一点点,甚至还被当成了一种恩赐。
一股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疯狂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那眼中寒光一闪而过。他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
然而,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拳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不想在这里,以“李强”这个可悲的身份,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泼妇骂街式的争吵。
他缓缓地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夹起了两张沾染着屈辱和汗臭的钞票。
他没有再看王哥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向仓库外走去。
这种极致的、冰冷的沉默,反而让习惯了工人们敢怒不敢言或者激烈争吵的王哥,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不爽。
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己的权威被这个新来的硬骨头无视了。
“嘿,小子,脾气还挺大!”王哥在他身后叫道:“我跟你说,你干的确实不错。留个电话,下次有这种重活儿,我还找你!价钱好商量!”
李长夜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径直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仓库。
“操!给脸不要脸!”
王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恼羞成怒地将手中的一沓钞票狠狠摔在桌子上。
他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挑衅。在这个地盘上,还从没有人敢这么不给他面子。
他越想越气,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阿彪!猴子!你们几个过来!”他对着旁边几个一直跟着他混的、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喊道。
那几个小混混立刻凑了过来,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王哥,啥事?”
王哥指着李长夜远去的背影,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妈的,那个新来的,不知天高地厚,敢跟老子甩脸子!你们几个,跟我去,抄上家伙给这小子松松筋骨,让他知道知道,在这儿谁才是爷!”
“好嘞,王哥!”
几个小混混一听有架打,顿时兴奋起来,纷纷从角落里抄起了几根生了锈的钢管和木棍,跟在王哥身后,气势汹汹地追了上去。
清晨的薄雾中,李长夜孤身一人,走在空旷的、满是泥泞和坑洼的道路上。
身后的脚步声和叫骂声,他听得一清二楚,但他懒得回头,也懒得理睬。
就在王哥等人狞笑着,即将追上他,准备将手中的钢管狠狠砸向他的后背时,一阵沉闷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十几道雪亮的、足以刺破晨雾的车灯光束,从道路的尽头射来。
王哥等人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抬手挡住刺眼的灯光。
他们看到,一个由清一色的、崭新的黑色迈巴赫与凯雷德组成的车队,正以一种无声而又充满压迫感的气势,缓缓驶来。
车队在李长夜身旁,精准地停下。
车门齐刷刷地打开,二十多名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戴着墨镜和通讯耳机、身材魁梧的保镖。
他们如同复制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从车上下来,迅速在周围拉开了一道警戒线,将李长夜和外界完全隔离开来。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眼神锐利如鹰,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见过血的杀气,让王哥和几个小混混瞬间腿都软了。
他们手中的钢管,“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王哥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彻底傻在了原地。
只见为首的一辆迈巴赫上,走下来一个同样西装革履、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
他正是龙威。
龙威快步走到李长夜面前,恭敬地鞠了一躬,手中捧着一套叠放整齐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手工定制西装。
“李董,您受苦了。您的衣服。”
李长夜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将身上那件早已被汗水、灰尘和血迹浸透、变得比抹布还脏的灰色t恤,一把扯了下来,随手扔在了泥泞的地上。
龙威和另一名保镖立刻上前,用最快的速度,为他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和西裤,最后披上了那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西装外套。
短短一分钟内,那个浑身脏污、满眼疲惫、为了区区一百五十块钱而受尽屈辱的“李强”,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君临天下、气场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寰宇集团董事长,李长夜。
他只是脱下了一层戏服,便从地狱回到了他的王座之上。
“这……这……这他妈是……是富二代来体验生活了?”王哥身边的一个小混混,用颤抖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
“体验生活……有这么大阵仗的吗?”
王哥的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完全无法处理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就在这时,已经换好衣服的李长夜,缓缓地转过身。
他那双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正拿着武器、呆若木鸡的王哥一行人。
他看到了他们手中的钢管,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冰冷的弧度。
他甚至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身旁的龙威,轻轻地、随意地,下达了一个命令。
“打。”
这个字,如同死神的判决。
龙威微微躬身:“是,李董。”
他向后挥了挥手。
身后的十几名保镖,瞬间动了。
这不是街头混混的斗殴,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单方面的、专业的镇压。
保镖们的动作快如闪电,精准而高效。他们甚至没有使用任何武器,只是用拳、肘、膝,在短短十几秒内,就将王哥和他的几个小弟全部放倒在地。
现场只剩下骨头断裂的“咔嚓”声,和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当一切尘埃落定,王哥和他几个所谓“能打”的兄弟,已经像一堆烂泥一样,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抽搐。
两名保镖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鼻青脸肿、满嘴是血的王哥拖了过来,然后狠狠地将他扔在了李长夜的皮鞋前。
王哥趴在地上,浑身剧痛,吓得魂飞魄散。
他抬起头,仰视着眼前这个恍若神魔般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悔恨。
他终于明白,自己究竟惹上了一个怎样恐怖的存在。
李长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蹲下身,与王哥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那两张皱巴巴的、沾着他汗水的、一百五十块钱。
他将钱,轻轻地、一片一片地,放在王哥的眼前。
“告诉我,”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王哥的心理防线:“一个人的尊严,一整夜的血汗,为什么……只值这么多?”
“我……我……饶命啊,老板!我不知道是您啊!”
王哥吓得语无伦次,拼命地磕头,额头在粗糙的地面上撞出了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这……这是市场价!真的是市场价啊!所有的物流公司,所有的工头,给日结工的,都是这个价钱!我一分钱都没多黑您的啊!”
为了活命,他几乎是哭喊着,将这个行业的潜规则和盘托出。
“我……我也要过活啊!公司承包给我一个片区,就给我那么多钱,我还要从中抽水,养活手下的兄弟……我不压榨他们,我就没得赚啊!这行……这行一直都是这样的!”
李长夜静静地听着。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当王哥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缓缓地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高高在上的、俯瞰众生的姿态。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有疲惫,有荒谬,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悲哀。
他不再看脚下那条如烂泥般的可怜虫。
他的目光,越过了眼前这片肮脏的、混乱的仓库区,投向了远处这座被晨光笼罩的、繁华的城市。
“我们的劳动力,”他像是在问王哥,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问这个时代:“就真的……这么贱吗?”
王哥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回答:
“都……都这样……一直……一直都这样……”
李长夜闭上了眼睛。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一片化不开的、冰冷的阴霾。
“是啊,”
他轻声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一直都这样。”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从今天起,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