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所言长平之事,其惨烈,史所罕见。然,评判此事,不可脱离当时之情势,亦不可简单以‘仁义’二字概之。”
李斯顿了顿,接着道:“敢问君上,亦敢问韩非公子,四十万降卒,这是一个何等庞大的数目?长平之战,秦军虽胜,亦是惨胜,兵力、粮秣消耗巨大,已是强弩之末。
赵国主力虽覆,然其国境之内,尚有兵员可调,更有六国虎视眈眈。武安君当时所面临之局,是如何处置这四十万降卒?”
李斯语速放缓,条分缕析:“其一,放归赵国?此四十万青壮,一旦回国,稍加整顿,便可再成一支大军。
秦军鏖战所得之果,岂非付诸东流?长平之战,意义何在?天下可会因此而定?恐怕只会令战火再起,更多无辜之人卷入兵燹。”
“其二,悉数押解回秦?君上,韩非公子,皆知兵事。四十万人口,非四十万石粮草,可以轻易转运。自长平至秦境,道路崎岖,千里迢迢。需多少兵力看押?需多少民夫转运粮草?
当时秦军主力已疲,若分重兵押送,谁来防备赵国残余反扑?谁来震慑蠢蠢欲动之诸侯?况且,这四十万降卒,久困愁城,一旦沿途哗变,或有他国势力接应,秦军深入敌境,粮道漫长,其后果不堪设想!”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孙子兵法》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降卒亦然。若给予其可乘之机,其求生之欲,必将化为最可怕的力量。
武安君统兵数十年,深谙兵凶战危之道。他所看到的,恐怕不仅仅是四十万降卒,更是四十万潜在的敌人,是足以倾覆整个战局,甚至危及秦国根本的巨大隐患。”
“秦国‘尚首功’之制,以杀敌论功。此确为秦法之要。然在长平,武安君所虑者,恐已非单纯军功。”李斯话锋一转,看向信陵君,
“武安君坑杀降卒,手段固然酷烈,令天下震怖。然此举,亦有‘杀鸡儆猴’之意。一则,彻底摧垮赵国抵抗之意志,使其短期内再无力与秦抗衡。
二则,亦是向山东六国展示秦国统一天下之决心与铁血手段,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从长远观之,若此举能震慑诸侯,减少日后更多、更大规模之杀戮,使统一大业早日完成,使天下百姓早日脱离战乱之苦,则此‘小不仁’,是否亦可视为通往‘大仁’之不得已手段?”
李斯微微躬身:“斯并非为武安君之酷行辩护其‘仁’,而是尝试从当时之‘势’与长远之‘利’剖析其‘不得不然’。
秦国之法,严苛而尚功,旨在富国强兵,结束这数百年之乱世。武安君之所为,纵有违常理之仁,却也合乎秦法之‘功’,以及乱世用重典之‘时’。
若以一时一地之惨状,否定秦国为一统天下、救民于水火之大略,恐有失公允。请君上与韩非公子明察。”
他说完,厅中再次陷入沉默。
公子成蟜原先被信陵君一番话震慑得有些茫然,此刻听李斯冷静剖析,将那看似残暴的行径置于国家存亡、天下大势的背景下,不由得又觉豁然开朗,心中对李斯的敬佩更深一层。
韩非眉头微蹙,眼神中带着思索。他虽不认同此等暴行,但李斯从战局、后勤、军心、国策乃至秦法特性等多角度的剖析,确实点出了白起当时可能面临的极端困境与冷酷抉择,以及秦国军事机器运转的内在逻辑。这并非简单的“嗜杀”二字可以概括。
然而,在他心中,另一层疑云却愈发浓重。眼前这个“李斯”,其言辞之犀利,逻辑之严密,对秦国事务之洞悉,远超他的师弟“真·李斯”。若说在荀卿门下时,“真·李斯”尚有些急功近利之态,如今这人却显得深沉老练,甚至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冷酷。这人和“真·李斯”到底是什么关系?
信陵君的面色则依旧冷峻如冰,他目光如利剑般直刺李斯:“李副使此番言论,确是将秦国之‘理’、白起之‘难’剖析得淋漓尽致。若单论兵家权谋,甚至秦国律法之下的‘功’,或许无懈可击。”
他话锋陡然一转:“然,无忌以为,李副使真正厉害之处,并非在于这番道理本身,而在于能将此等灭绝人性之惨事,说得如此‘合情合理’,甚至隐隐透出一股‘为天下计’!这才是最可怕之处!”
信陵君站起身,踱了两步,目光扫过韩非,最终还是落在李斯身上:“四十万条性命,李副使口中,竟成了冰冷的筹码,成了‘不得已’的牺牲,成了通往所谓‘大利’的垫脚石!以滔天罪行,粉饰为长远之谋;以生灵涂炭,辩解为雷霆手段。
此等言辞,看似句句在理,实则包藏祸心,蛊惑人心!将暴虐行径合理化,将侵略野心正当化,这便是李副使今日所为!”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失望:“墨翟先生之‘义’,在于‘利民’,在于‘兼爱’,而非以一部分人之惨死,去换取另一部分人虚无缥缈的‘未来福祉’!更非为当权者之野心寻找借口!
秦国若真有心于天下万民,当以德服人,以义安邦,而非恃强凌弱,以杀止杀!
李副使之才,不在于洞悉天下大势,而在于能言善辩,颠倒黑白!今日听君一席话,无忌方知,秦国之可怕,不仅在于其虎狼之师,更在于有李副使这般能将虎狼行径描绘成救世良方之人!”
信陵君目光决绝,语气斩钉截铁:“李副使所言之‘道’,与无忌所信奉之‘义’,南辕北辙,背道而驰。既如此,多言无益,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叨扰,告辞!”言罢,他不再看李斯一眼,对着韩非微微颔首,便拂袖转身,大步向厅外走去。
厅中重归寂静,只余李斯一人。他默然良久,眼神深邃,仿佛将方才的激辩与信陵君的斥责都沉淀于心底。最终,他缓缓提起笔,蘸饱浓墨,在摊开的草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吕氏春秋·义兵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