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使馆之外,甲士森严。馆内,李斯与公子成蟜正低声商议着对韩的下一步对策,一名仆役快步入内,躬身禀报:“启禀副使、公子,魏国信陵君魏无忌,以及韩国公子韩非前来求见。”
公子成蟜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讶异,目光转向李斯,带着询问之色。
李斯眼眸中光芒微不可察地一闪。信陵君魏无忌,这位以贤能和抗秦闻名于世的人物,此刻与韩非一同前来,其目的昭然若揭。他心中迅速盘算:若是拒之门外,反倒显得心虚气短;若是坦然相见,固然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的交锋,却也是一个试探对方底牌的绝佳机会,更能让他亲身感受这位传奇公子的真正份量。
“有请。”李斯的声音平静无波。他示意仆役,心中却已暗自戒备。
不多时,仆役引着两人缓步进入厅堂。为首的正是信陵君魏无忌,他身着素色长袍,面容清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雍容大度的气派。紧随其后的韩非,则神情冷峻,目光锐利如鹰。
双方依礼相见,各自落座。
“李副使,”信陵君率先开口,他声音温和,目光平和地落在李斯身上,
“墨翟先生曾言:义,天下之良宝也。先生以为,和氏之璧、隋侯之珠、九鼎之重,虽为传世珍宝,然不可以利人,故非天下之良宝。唯有义,用之于国,则人民必众,刑政必治,社稷必安。可见,良宝之核心,在于可以利民。今秦使强索韩国城池,兵戈相向,使韩民惶恐,家园将失,此举何以利民?又谈何为义?李副使以为然否?”
信陵君此言一出,便将谈话的基调定在了墨家“义利民”的崇高理念之上。他眼神清明,不含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似山岳般沉稳,压得人喘不过气。
韩非在一旁眸光微动,看向李斯。墨家之“义”,直指民生福祉,这比空谈仁义道德更具现实力量,也更难辩驳。他倒要看看,这位“李斯”如何应对。
李斯闻言,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许。他微微躬身,道:“君上引墨翟先生之高论,斯深以为然。‘义以利民’,此乃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至理,亦是衡量一切治国方略的圭臬。然斯以为,‘利民’亦有远近、大小、根本与枝节之分。”
他声音平缓却极具穿透力:“当今天下,周室倾颓,诸侯割据,战火连绵已数百年。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敢问君上,此等乱世,岂非对天下万民最大的‘不利’?若能终结此百年乱局,使天下重归一统,铸万世太平,使万民免受征伐之苦,得享长久安宁,此非天下万民之‘大利’、根本之‘利’乎?”
信陵君眉宇间掠过一丝波动,显然李斯的回应超出了他的预料。
李斯继续道:“秦国今日之所为,于韩国而言,确有短期之‘不利’,于韩民而言,亦难免一时之惶恐。然若放眼长远,韩国国力疲弱,若顽抗到底,则刀兵必起,玉石俱焚,生灵涂炭将更为惨烈。
若韩王能洞察天时,顺应大势,使韩国归于一统,则可免除大规模战祸,保全宗庙,韩民亦能于未来的太平盛世中,共享大秦之治所带来的秩序与安稳。此一时之‘损’,乃为换取长远之‘利’,根本之‘利’。正如良医治病,刮骨疗毒,虽一时痛苦,却是为了救治性命,恢复康健。”
他的目光扫过信陵君与韩非,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墨翟先生之‘义’,高尚至伟,‘兼爱非攻’更是仁者之心。
然在这礼崩乐坏、强则吞弱的时代,若无雷霆手段以扫清寰宇,若无强大力量以奠定秩序,空谈‘义以利民’,恐难免沦为空中楼阁,甚至为强权所利用、所践踏,使‘义’本身亦受其辱。
秦国今日看似行霸道,所求者,正是为了明日天下万民能够真正沐浴在‘义’的光辉之下,享受那‘可以利民’的太平盛世!此等‘不义’之行,实则是为了成就最终的‘大义’与‘大利’!”
公子成蟜听得热血沸腾,他从未想过,秦国的征伐竟能被阐释得如此高远,如此具有道义上的正当性。
就在此时,一直神色沉静的信陵君眼中陡然射出两道寒光,声音也变得冷冽起来:
“李副使言辞犀利,巧将强权霸道粉饰为救世济民之举,将侵略索取描绘成通往太平的必经之路。
然无忌敢问,昔日长平,武安君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余万,尸横遍野,血流漂杵!那些降卒,亦是人子、人夫、人父!此等惨绝人寰之行,难道也是为了‘天下大利’?也是为了‘万民福祉’?一个以屠戮降卒为荣,视人命如草芥之国,其言‘利民’,何其虚伪!其称‘大义’,何其讽刺!此等不义之国,又有何资格谈论天下之‘良宝’?”
信陵君语速不快,但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连公子成蟜脸上的兴奋之色也瞬间凝固。
韩非心中亦是一震,信陵君此言,可谓是直击要害,将李斯精心构建的“大义”叙事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李斯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有了细微的变化,厅堂内的气氛也随之凝滞。信陵君的质问如同一柄重锤,不仅砸在众人心头,更砸在了李斯自己刚刚精心构建的“大义”壁垒之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辞藻,在“四十万降卒”这个血淋淋的数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四十万条活生生的性命……即便如他所想,将那些降卒悉数押解回秦,一路上的饥饿、疾病、逃亡与镇压,最终能抵达秦地的恐怕十不存一,那也远胜于一夜坑杀的惨绝。
白起固然有其冷酷的战略考量,为绝后患,为慑天下,但李斯更清楚,秦国那深入骨髓的“尚首功”、以斩首数量论功行赏的军功爵制,才是那只将无数将士,乃至统帅,推向嗜血深渊的无形巨手。
为了赫赫战功,为了封侯拜将,多少人会选择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来处理降卒?这不仅仅是将领的选择,更是深入到每一个渴望军功爵的普通士兵和低级军官心中的诱惑。
武安君……他或许也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但整个秦国的战争机器,以及那军功爵体制的巨大惯性,都在逼迫着他,或者说“鼓励”着他做出那样的抉择。这才是最可悲,也最可怕之处。若想真正杜绝此类惨剧,除非……除非从根本上改变这嗜血的体制。
然而,这样的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便被他死死压住。这背后远非三言两语能够向外人道明,更非此刻能宣之于口,尤其是在代表秦国出使的当下。
片刻的沉寂之后,李斯才缓缓抬起眼帘,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与艰涩:“君上所言长平之事,其惨烈,史所罕见。然评判此事,不可脱离当时之情势,亦不可简单以‘仁义’二字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