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傍晚,李斯算准了时辰,独自等在了村外西山林那条僻静小径的出口。
他知道,这是阿惊的必经之路。
果然,没过多久,阿惊的身影便从林中走出,神色疲惫。他一抬头,赫然看见静立在暮色中的李斯,仿佛已等候多时。
经过这些时日的沉浸式学习,李斯早已不是那个刚来时连基本沟通都磕磕绊绊的外来者。如今的他,使用当地的方言进行日常对话已经相当流利自然。
“阿惊。”
阿惊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有些灰败,不敢与李斯对视。
李斯没有走近,目光落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语气平淡:“我见过你的活计,村里无人能及。这‘分水木闸’,非你不可。”
这是一句夸赞,阿惊却听得心头发紧。
李斯话锋一转,目光投向西边的山林,仿佛随口一提:
“好木匠,也需好木料。西山林深,木质坚韧,只是……人行其中,难免有身不由己,行差踏错之时。”
阿惊的呼吸猛地一滞。
就在阿惊手心冒汗,以为大祸临头时,李斯却温和地看着他,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朴素的道理:
“一个人,一双手,一身手艺。是用来惹祸的,还是用来立功的,全看自己怎么用。”
他向前半步,声音清晰而沉稳:
“这木闸,是公事,也是你的功劳。你把它做好了,做得坚固耐用,里正看在眼里,乡邻记在心里。有了这份‘公功’,谁还敢拿那些捕风捉影的‘私罪’来为难一个有功于全村的匠人?”
李斯没有再提那片林子,更没有提那个戎蛮女子。他只是冷静地将两条路摆在阿惊面前:一条是继续活在可能身败名裂的恐惧中;另一条,是用自己的手艺,堂堂正正地立起一块功碑,将所有潜在的非议与危险都挡在身后。
阿惊呆立原地,从极致的恐惧到豁然开朗,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工夫。他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那眼神深邃平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他心中的惊惧,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敬畏所取代。
他后退半步,郑重地躬身长揖,几乎及地,动作庄重而有力。
“李斯兄弟……不,先生。”阿惊的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
“阿惊……明白了。”
阿惊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李斯并未立刻离开。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在感受着林间晚风的微凉。
一棵老树的阴影里,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是阿虎。他肩上扛着一只野兔,显然是刚从山里回来。他看了李斯一眼,目光平静,似乎对刚才那一幕并不意外,也没有多问的意思。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不久前还口不能言的“先生”,身上藏着太多秘密。
李斯迎向他的目光,心中念头飞转。
收服阿惊,只是计划的第一步,是解决“工具”的问题。一个心怀恐惧的匠人是隐患,一个心怀感激的匠人才是可靠的工具。
但工具,终究是工具。要在这陌生的时代真正立足,他需要的是盟友。一个拥有“硬实力”,能够并肩而立的盟友。
而阿虎,无疑是最佳人选。
李斯的目光飞速地审视着眼前的猎人。顶尖的狩猎技巧,代表着稳定的肉食来源,这在任何时代都是硬通货,更代表着村中无人能及的武力与对山林的掌控力。他家不以农耕为主,与村中土地、水源的纷争纠葛不深,立场天然中立。
最关键的,是此人的心性。村议之上,他一言便点中秦法要害,冷静、务实,且有在关键时刻发声的决断力。这样的人,一旦结盟,便是一柄最锋利的刀。
李斯深知,与阿虎这样的人打交道,空口许诺和金钱收买都是最愚蠢的方式。你必须拿出他看得上、用得着,且无法轻易从别处获得的“价值”。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阿虎腰间的箭囊上。
“阿虎兄弟,请留步。”李斯开口唤道。
阿虎的脚步顿了一下,看向李斯,没有说话,眼神带着询问。
李斯走了过去,指了指阿虎腰间的箭矢:
“方才无意瞥见,阿虎兄弟这箭羽……似乎有些磨损。风若稍大,恐怕会影响准头。”
他指了指箭尾那些不太规整的羽毛。这是他前世偶然接触射箭运动时留下的一点知识碎片。
阿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箭矢,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但好的羽毛不易得。对于一个每日挣扎求生的猎户而言,很多时候只能将就。
李斯见他虽未言语,但神情已表明自己说中了要害,心中了然,继续说道:“某……在故乡时,曾见过一种制箭的小技巧,或许能让箭矢飞得更稳、更远一些。”
阿虎终于完全转过身,那双属于猎人的锐利眼睛审视着李斯:“哦?”
李斯蹲下身,捡起一根小树枝,就在脚下相对平整的泥地上画了一个简化的箭尾结构图,重点突出了羽毛的粘贴方式和角度。
“寻三片大小、形状、质地尽量相同的羽毛,均匀分布于箭杆末端,彼此相隔大致均等……” 他一边画,一边用解释,
“关键在于,羽毛需略带旋转角度粘贴,如同这般……” 他用树枝比划出一个微小的螺旋角度,
“箭矢离弦之后,便能自行旋转,破风更稳,不易偏移。”
这其实就是现代箭矢利用尾翼产生自旋以提高飞行稳定性的简化原理。对于这个时代的粗糙箭矢来说,哪怕只是做到羽毛规整、角度稍作调整,其带来的效果也会相当明显。
讲完箭矢,李斯顺势又画了一个简易的套索陷阱的触发机关改进图。
“我看村边的陷阱,多是这种直压或绊索的。若是将触发之木稍作改动,做成这样……”
他画了一个利用杠杆和卡榫原理的、更为精巧的触发结构草图,
“可以做得更灵敏,不易被小兽误触,大些的猎物一旦踩中,也更难挣脱。”
阿虎默默地看着地上的图画,又抬头看看李斯。这个“先生”懂得造“分水木闸”,现在又懂制箭和改进陷阱?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蹲下身,仔细研究着地上的草图。
李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他知道,对于阿虎这样的人,花言巧语远不如实实在在的技术更能打动人心。他还是习惯性的运用前世的商业思维在进行一次精准的“技术投资”,用自己超越时代的知识,去敲开这个潜在盟友的心防。
过了好一会儿,阿虎站起身,没有道谢,也没有质疑,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再次深深地看了李斯一眼,然后扛起肩上的野兔,一言不发地继续朝村里走去。
李斯望着他渐渐融入暮色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