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赵平家简陋却整洁的院落里,气氛已然紧绷。
院子中央,几位须发花白的族老端坐在一侧的粗陋木墩上。另一侧,阿武带着几个身形壮实的同伴,斜倚着墙根。
村里唯一的木匠阿惊也被喊来了,局促地站在一旁。李斯的目光掠过他,便知他心中所惧,那日撞破的林中私情,让他害怕被告发。
当阿惊惴惴不安地望来时,李斯只平静地向他微微颔首,便移开了目光。这个无声的许诺暂时安抚了他,但李斯心中清楚,这还远远不够,后续必须找个机会与他单独谈一次,让他真正安心。
阿滢站在院子中央,身形单薄却挺直,李斯则稍稍退后半步,立于她身侧,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阿虎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院角,靠在一棵老树下。而让人略感意外的是,日者姚贾也赫然在列,他捧着几片竹简,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里正赵平咳嗽了一声,他目光依次扫过众人:
“今日召集各位,是为了村中引水之事。春耕在即,水源乃农事之本,往年因争水屡生争端,实非乡邻和睦之道。昨日,阿滢带来一法,或可解此困局。”
说罢,赵平将李斯制做的那个“分水木闸”模型,小心翼翼地放在身前的一块平整石板上。
“此物名为‘分水木闸’,以木制成,置于渠水分流之处,按各家田亩多寡,划分格数,依时轮转,可保上下游用水大致公允。阿滢,你且说说。”
阿滢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里正,各位族老,乡亲们。阿滢是后来之人,蒙乡邻收留,不敢多言。只是春耕用水,关乎全村生计。
下游田地,每逢用水之时,常望渠兴叹。此‘分水木闸’之法,非为偏袒谁家,实为定下规矩,减少纷争,让大家都能安心耕作。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各位长辈指教。”她言辞恳切,姿态放得很低。
“哼!说得好听!”阿武嗤笑一声,站直了身体,唾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什么木头匣子,我看就是多此一举!自古以来,水往低处流,上游先用,天经地义!哪来那么多规矩?
我看,就是有些人,自己没本事,看不得别人好过!”他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扫过阿滢和李斯。
他身后的一个汉子也帮腔道:“就是!阿武哥说得对!一个外来寡妇,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呃,现在会说话了?谁知道安的什么心!这玩意儿要是坏了,耽误了农时,谁负责?”
“阿武!说话放尊重些!”一位族老皱眉呵斥道,
“阿滢虽是外来,也是我村中之人。此法是否可行,当就事论事。”
阿武却不以为意:“就事论事?这事就是不行!我家田多,费力修渠也有份,凭什么要让着下游?再说了,这来历不明的小子画的图,谁知道管不管用?”
阿滢脸色微白,正要辩解,李斯却轻轻拉了她一下。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般的姚贾突然睁开了眼睛,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诸位,诸位,稍安勿躁。老朽不才,也来说几句。”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姚贾身上。这位日者平日在村中也算有些“威望”。
姚贾走到石板前,仔细端详了一下那个模型,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掐了掐手指,做足了派头,才缓缓开口:
“依老朽看,这‘分水木闸’之法,倒也并非全无道理。老朽昨日夜观天象,见紫微星动,预示今年雨水或有不均,若不早做筹谋,恐生祸端。此木闸,上应天时,下合地利,中顺民心,或可一试。”
他顿了顿,看向阿武,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阿武啊,你家田在上游,占了地利,固然是福。但福祸相依。若下游因缺水而致民怨沸腾,惊动了官府,查究起来,你这‘地利’怕是也要变成‘祸根’了。
老朽前几日曾为你卜过一卦,卦象显示,你近期易有口舌是非,若不谨慎行事,恐有破财伤身之虞啊。”
姚贾这番话说得阿武脸色微变。他平日里对姚贾的占卜也是半信半疑,心里也不免有些发毛。
接着,姚贾又转向里正和族老们:
“里正,各位族老,老朽以为,阿滢所言‘试用’之法甚好。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此物若真能解争水之困,乃全村之福。即便不成,所费不过些许木料人工,与那可能因争斗而引发的祸事相比,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况且,老朽观此模型,其形制暗合五行生克之理,当能调和水气,利于农耕。”
李斯听着姚贾这番话,心中暗暗称奇。这姚贾,平日里看着像个江湖骗子,关键时刻倒也能说出些门道来。
一直沉默靠在树下的阿虎也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吐出的字句却如同出鞘的利刃:
“阿武,你昨日堵水渠,还推搡王家阿伯,是不是忘了秦法?”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阿虎并没有迎向众人的目光:
“秦法严苛,乡里殴斗、滋事生非,皆有罪责。这争水之事,年年如此,若因此打斗伤人,或是耽误了农时,影响了赋税上缴,恐怕里正和各位族老脸上也不好看吧?”
他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阿武:
“就算不谈国法,只说乡情。同村乡邻,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家田里水满沟平,别人家田地干裂如蛛网,禾苗枯死,你心里就真的那么安稳,睡得着觉吗?”
阿滢有些意外地看了阿虎一眼,随即向赵平和族老们再次躬身:
“里正,族老,姚日者与阿虎兄弟所言在理。此法并非要夺谁家之利,只是想求一个‘公’字。若大家信不过,可先做一具试用,有效则推广,无效则废弃,所费不过些许木料人工,误不了大事。”
赵平沉默地看着模型,院子里再次陷入沉寂。
良久,赵平终于抬起头,目光威严地扫过全场:
“阿虎说得有几分道理,姚日者之言,亦不无警示。秦法在上,农事为本,村社和睦亦是根本。年年争斗,终非长久之计。”
他顿了顿,看向阿武:
“阿武,上游占优,乃地利使然,但不可恃强凌弱,断绝下游生路。此举于情于理,皆站不住脚。”
接着,他又转向阿滢和李斯:
“此‘分水木闸’,原理看似可行。既然阿滢提议,又有姚日者从旁佐证其利,老夫以为,不妨一试。”
他加重了语气,做出最终裁决:“此事就这么定了!由阿惊那边按模型制作一具,所需木料、人工,从里中公账暂支。
先在阿滢家下游那段支渠试用。若确实有效,再议推广之事。春耕不等人,此事须尽快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