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外寒风吹得檐角铁马叮当响,年羹尧身披紫貂披风,甲胄上的冰碴还没化尽,在宫灯底下泛着冷光。
御前侍卫上前查验时,他不耐烦地解下腰间佩剑,甲叶碰撞的脆响里,满是沙场归来的倨傲。
“年大将军,里边请吧。”苏培盛弓着腰,脸上堆着笑,可年羹尧的目光从他头顶扫过,径直往殿里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苏培盛脸上的笑僵了僵,指甲悄悄掐进掌心——这年羹尧,是真把自己当西北的土皇帝了,连皇上身边的人都不放在眼里。
养心殿内炭盆烧得正旺,映得皇帝脸上带了几分暖意。
见年羹尧进来,他搁下朱笔,语气里透着几分真切:“亮工一路辛苦,青海一战,你平定罗卜藏丹津,为大清除去心腹大患,功不可没。”
年羹尧单膝跪地,甲胄砸在金砖上闷响一声,却只微微欠身,连头都没低:“臣份内之事,不敢居功。”
皇上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却没说什么,只对小太监道:“给年将军看茶。”
小太监捧着盖碗上前,刚要递到年羹尧手边,他却侧身避开,只对身后的亲兵道:“拿我自带的茶。”
亲兵忙从行囊里掏出个粗瓷罐,倒了些茶叶在碗里,冲了热水——那姿态,仿佛宫里的雨前龙井都入不了他的眼。
小太监捧着空盖碗,脸涨得通红,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苏培盛眼疾手快,上前接过盖碗,对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自己则给皇帝续了茶,低声道:“皇上,炭盆该添新炭了。”
皇上没看他,只盯着年羹尧:“亮工在西北这些年,军中有何难处?”
“粮草军械,有短缺的尽管跟朕说。”
年羹尧呷了口粗茶,喉结滚动:“粮草尚可,只是军中将领多是臣一手提拔,怕是换了人镇不住场面。”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西北军权,非他不可。
皇上指尖在案上轻轻叩着,节奏平稳,听不出喜怒:“你说的是,这些人跟着你出生入死,自然听你的。”
“只是……”他话锋一转,“朕听说,西宁大营的粮草账目,有些地方对不上?”
年羹尧脸色微变,随即笑道:“军中琐事繁杂,许是底下人记错了,回头臣让人查查便是。”
苏培盛在一旁添炭,听着这话心里冷笑——还查?怕是早被你年大将军的人抹平了。
他偷瞄皇帝,见皇上嘴角噙着笑,眼底却像结了层薄冰,便知这看似平和的对话里,早已藏了锋芒。
年羹尧又说了些西北的军务,话里话外总带着“臣麾下如何如何”,仿佛整个西北都是他的私地。
年羹尧自顾自的说着,浑然未觉上首的皇上面色已沉如寒水。
待他奏报西北防务近一个时辰后,皇上才漫不经心的以指尖拂过御案上的青玉镇纸。
待其话音落定,才缓缓开口:“亮工久在西北,回京城一趟不易,眼下已近酉时,朕在殿外偏厅备了家宴,你我君臣,也趁此说些家常。
年羹尧忙躬身谢恩,虽依旧行着君臣礼,脊背却比晨间觐见时更挺了几分。
语气带着惯有的矜傲:“臣谢圣上恩典,能蒙圣上将臣视作自家人,是臣与年氏一族的福分。”
说罢便随皇上往偏厅去,路过殿门时,目光扫过廊下侍立的侍卫,眼底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威势。
偏厅内早已摆开宴席,紫檀木圆桌案上列着八碟四碗,菜式不算奢华,却都是精心烹制的江南小菜——
水晶肘子、松鼠鳜鱼、绍炙羊肉,甚至还有年羹尧幼时爱吃的荠菜春卷。
年羹尧刚要入座,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屏风后转出一道身影,当即愣在原地。
华妃年世兰正款步而来,一身石青缎绣海棠花旗装,领口袖口滚着赤金窄边,头上簪着赤金点翠步摇。
耳坠是成对的东珠,行走间步摇流苏轻晃,既衬得她容色明艳,又处处透着受宠的体面。
见了皇上,她忙敛衽屈膝,依着后宫礼仪福身:“臣妾参见皇上。”
待皇上抬手免礼,才转向年羹尧,声音里藏着难掩的激动,却仍守着规矩:“兄长。”
“妹妹!”年羹尧这才回过神,按捺住上前的冲动,只定定望着她——
自华妃入宫以来,兄妹二人已近四年未见,如今见她气度愈发端庄,可脸颊却比记忆中瘦削不少,下颌线条都尖了些。
心头顿时涌上一股火气:自家妹妹在宫中竟过得这般拮据?皇上素来称宠她,怎会让她清减至此?
可他面上半点不露,只按君臣之礼微微颔首:“娘娘在宫中安好?”
华妃自是含笑颔首:“自是极好的……”
可年羹尧心念电转:若真得圣心,妹妹何至如此清减?
皇上则端坐在上首,面前霁蓝釉茶杯中茶汤袅袅,他望着阶下的年羹尧与华妃。
唇边噙着浅淡笑意:“朕知你兄妹久未团聚,特意传了华妃过来,今日且宽心用膳,多说些家常。”
年羹尧躬身谢恩,华妃亦福身应道:“谢皇上体恤。”
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真切的欢喜,目光频频落在兄长身上,全然未察皇上指尖在杯沿轻叩的动作——那节奏比寻常快了半分。
膳食流水般布上,不算奢华却样样精致。
皇上指了指中间那道炙羊肉:“这道炙羊肉用的是西口外的羯羊,火候拿捏得正好,算是近来御膳房的得意之作。”
话音未落,年羹尧已然举箸,夹了一块羊肉送入口中,咀嚼间点头道:“确实不错,比军中烤羊少了些烟火气。”
满厅瞬间一静。华妃夹菜的手僵在半空,脸上血色褪了几分——皇上尚未动筷,兄长竟先动了,这是何等失礼!
她慌忙去看皇上,见皇上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恢复如常,只对苏培盛抬了抬下巴。
苏培盛何等机警,立刻上前为皇上布膳,银箸轻巧地夹起一块羊肉,又盛了半碗粳米粥,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方才那失礼的一幕从未发生。
华妃暗自松了口气,忙转向年羹尧,想岔开话题:“兄长在西北……”
话未说完,却听年羹尧扬声道:“苏公公留步。”
他指着面前那道燕窝鸭子,语气带着惯有的熟稔,“这道燕窝鸭子瞧着绵密,有劳苏公公替臣布一勺。”
此言一出,华妃的脸唰地白了。
苏培盛是皇上贴身太监,岂有伺候外臣之理?
她张口想圆场,却被皇上冷冷的目光扫过,喉间像堵了团棉絮,一个字也说不出。
皇上指尖死死按住御案,指节泛白,面上却依旧平静,只对苏培盛微不可查地颔首。
苏培盛垂着眼,一声不吭地拿起公勺,给年羹尧盛了一勺燕窝,动作僵硬得不像平日的他。
接下来的膳宴,空气像凝了冰。
华妃几次想开口,都被年羹尧自顾自的话语打断,他一会儿说西北军务,一会儿问京中琐事,浑然不觉偏厅里的暖意早已被无形的寒意取代。
皇上始终沉默着,只偶尔用银箸拨弄碗中食物,目光落在年羹尧身上时,心中早已升起杀意!
总算捱到宴席结束,皇上屏退了华妃,单独留年羹尧说了几句边关事宜,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喜怒。
待年羹尧的脚步声消失在宫道尽头,皇上猛地将手中玉扳指砸在案上,“啪”的一声脆响,惊得苏培盛浑身一颤。
“年氏胃口越来越大了!”皇上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冰碴子,“苏培盛,去查,把他在西北的桩桩件件,连同府里的收支往来,一丝不差地报上来。”
苏培盛忙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皇上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被风卷落的残雪,眼底翻涌着骇人的杀意。
这年羹尧,仗着军功骄纵至此,竟连君臣之礼都抛诸脑后——留着这样的人,迟早是祸患。
“告诉御膳房,往后不必再备炙羊肉了。”
他缓缓开口,“有些东西,吃多了,是会坏了规矩的。”
苏培盛垂首听着,不敢抬头。
他知道,这看似寻常的一句话,已是风暴将至的预兆。
偏厅里的炭盆依旧温暖,却再也烘不热皇上冰封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