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后宫的天,从来是东边日出西边雨。
你方唱罢我登场,宠冠六宫的位置就那么一个,今日是华妃鬓边的东珠亮,明日或许就是旁人腕上的玉镯光。
华妃能在翊坤宫坐稳这么些年,靠的从来不止是皇上一时的恩宠。
前几日刚收到兄长年羹尧的亲笔信,字里行间都是底气——“不日便可班师回京,妹子安心调养身子,勿念”。
随信送来的还有一箱箱沉甸甸的银两,开箱时白花花的光映得周宁海眼都直了。
“娘娘您瞧,大将军这心意多实在。”
颂芝正指挥着宫人将新制的紫檀木博古架摆进暖阁,架子上错落有致地放着刚贡来的汝窑瓷瓶、和田玉摆件。
“昨儿内务府刚送了二十匹云锦,说是大将军特意托人从江南采办的,连皇后娘娘宫里都还没份呢。”
华妃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指尖把玩着一支赤金嵌红宝的步摇,漫不经心道:“哥哥在西北拼杀,本宫在宫里自然不能失了年家的体面。”
她抬眼瞥了瞥廊下新换的鎏金宫灯,“周宁海,让小厨房今晚做些哥哥爱吃的油泼面,就当是提前替他接风。”
周宁海忙躬身应下,心里却清楚,自打传出年羹尧即将回京的消息,这翊坤宫的规格就肉眼可见地往上拔——
炭盆换成了银鎏金的,欢宜香倒是依旧燃着,连伺候的宫女都换上了簇新的石青宫装,走路时裙摆扫过金砖地,都带着几分张扬的贵气。
“听说户部的李大人今儿特意打发家眷送了对翡翠屏风来,”颂芝低声回禀。
“说是给小主添些喜气,奴才瞧着那水头,怕是值半个库房。”
华妃嗤笑一声:“这些人倒是消息灵通。”
她将步摇插回鬓间,对着铜镜理了理碎发,“收着吧,往后这样的喜气只会更多。”
“等哥哥回京,这宫里的风向,还得再变一变呢。”
铜镜里映出她明艳的脸庞,眼角的笑意里带着不容错辨的骄矜。
又望着窗外飘落的雪沫,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江太医的方子还得按时用,别让皇上近来来得勤,就乱了分寸。”
颂芝忙应着,心里却清楚——娘娘嘴上不说,那套新制的赤金嵌宝凤冠,比皇后娘娘的仪仗只差了半分,这规格,早已不是寻常妃嫔能比的。
只是这些精细处,除了内务府的掌事太监,旁人哪里能看透?
暖阁里的地龙烧得正旺,混着欢宜香的暖意在殿内弥漫,连空气里都飘着几分权势熏染出的奢华气——
这翊坤宫的体面,从来都与朝堂上的年家紧紧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便是这深宫里最硬的底气。
与翊坤宫的张扬不同,存菊堂近来倒是添了几分烟火气。
惠贵人沈眉庄怀胎八月,小腹已如坠重物,行动间都需彩月和采月左右搀扶。
这几日她总念叨着母亲,神武门外递进来的家信里,沈夫人说已蒙圣上恩准,不日便可入宫伴驾待产。
“小主,昨儿内务府送来了新制的小襁褓,绣的是百子千孙图,您瞧瞧合心意吗?”
彩月捧着个锦盒进来,见沈眉庄正靠在窗边出神,忙道,“外面雪下得紧,您别站着吹风,仔细动了胎气。”
沈眉庄回过神,摸了摸肚子,脸上漾着柔和的笑意:“我这不是盼着母亲来嘛。”
“自打怀了这孩子,总想起小时候母亲给我讲故事的光景。”
她顿了顿,又有些担忧,“母亲第一次入宫,规矩上若是有什么不妥当,怕是要被人笑话。”
采月在一旁笑道:“小主放心,家里的嬷嬷都是宫里出去的老人,夫人的礼仪上绝错不了。”
“再说咱们提前递了牌子,从神武门偏道进来,避开了各宫眼线,稳妥着呢。”
正说着,外面传来小太监的通传:“小主,沈夫人到了,在角门外候着呢。”
沈眉庄一喜,便要起身,却被彩月按住:“小主您别动,方才太医还说您不宜劳累,奴才去接就是。”
她又叮嘱采月,“快把暖阁的地龙烧得再旺些,沈夫人一路过来定是受了寒。”
沈夫人果然是按规矩来的。
她穿着石青色绣暗纹的褙子,头上只簪了支翡翠簪子,见了彩月,先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有劳姑娘了。”
语气谦和,半点没有世家夫人的骄矜。
彩月忙回礼:“夫人快请,小主在暖阁等着呢。”
沈眉庄急得要起身,被沈夫人快步上前按住,“快坐着,仔细肚子里的孩子。”
她握着女儿的手,指尖有些发凉,“路上雪大,马车走得慢,让你久等了。”
“母亲能来,我就安心了。”
沈眉庄握着母亲的手不肯松开,指腹摩挲着她袖口磨得发亮的盘扣,眼眶微微发红:“母亲一路从济州过来,定是受了不少寒。”
“彩月,快传小厨房炖碗红糖姜茶,多加些姜丝。”
沈夫人被女儿拉着坐在铺了厚棉垫的椅子上,忙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傻孩子,母亲身子骨硬朗着呢。”
“倒是你,怀着身孕别总站着,快坐下。”
她目光一寸寸扫过女儿的脸,见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不由得叹了口气,“气色瞧着还算平稳,就是这脸颊,比入宫时还清减了半圈。”
“宫里的饮食精细,就是不如家里的合口。”
沈眉庄依言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抚着小腹,“御膳房每日按例送来的汤羹,总觉得少了些烟火气。”
“我就知道你嘴刁。”沈夫人笑着从随身的描金漆匣里取出个油纸包,打开时飘出阵阵芝麻香
“这是你小时候最爱的芝麻酥,用的是咱们济州产的黑芝麻,我让家里的张嬷嬷烤了三炉才选出这匣最酥的。”
“让采月拿去给小厨房,用温火烘一烘,吃着更松脆。”
采月刚要接,沈眉庄却按住母亲的手:“母亲费心了,还是女儿自己留着慢慢吃。”
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小时候总缠着母亲要芝麻酥,如今倒成了宫里最念想的味道。”
沈夫人被她逗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你呀,在皇上跟前是端庄的惠贵人,在母亲这儿倒还是个没长大的丫头。”
她收敛了笑意,轻声问,“家里都好,你父亲上月还得了巡抚大人的青眼,说他治理河道的法子稳妥,许是开春就能挪个好缺。”
“你哥哥也争气,秋闱考中了秀才,正闭门温书预备春闱呢。”
这话半真半假——沈父治理河道时曾出了点小纰漏,好在及时补上没捅出大篓子;
沈兄秋闱也只是勉强中了个副榜。
但这些烦心事,沈夫人半个字也不会提,只拣着宽心的话说。
她太清楚,女儿在宫里步步惊心,哪经得起家里的半点风雨?
“那就好。”沈眉庄松了口气,又问,“母亲这次能在宫里住多久?”
“太医说……这胎怕是要提前发动,心里总慌得很,若能有母亲在身边……”
话未说完,眼圈已微微泛红。
沈母伸手抚了抚女儿的鬓发,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带着熟悉的安稳。
“傻孩子,忧心什么。”沈母声音温和却笃定。
“家中诸事母亲早已安顿妥当,此番入宫原就没打算早归。”
“必要守着你平安生产,方得安心。”
沈眉庄听得眼眶发热。实则沈家为她这胎所做的绸缪,远不止母亲陪伴这般简单——宫外早备下心腹稳婆,若需时立可召入宫来。
倘她诞下皇子……更是另有周全之策。
只是这些深意,此刻都未与眉庄明言:沈家上下,早已万事俱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