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延禧宫的宫道上,几个小太监抬着软轿,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
富察贵人歪在桥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依旧惨白,只有偶尔蹙起的眉头,泄露出尚未散尽的痛楚。
桑儿跟在轿边,手里捧着个暖手炉,时不时往主子手边递,眼眶红肿得像核桃。
富察贵人回延禧宫时乘的软轿,原是太后宫里的物件。
太后见其失子后面色惨白如纸,次日便命竹息姑姑传话,将这顶铺了白狐裘的软轿赏下,只道:“让贵人稳当些回去。”
轿身晃悠悠的,软垫裹着身子,倒似比寻常的宫轿舒服些。
富察贵人半倚在轿壁上,眼望着轿帘外掠过的宫墙,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堵。
桑儿在一旁替她拢了拢披风,轻声道:“小主,这轿子里暖和,您眯会儿吧,到延禧宫还有段路呢。”
富察贵人没应声,只冷笑一声。
这轿子再好,又能如何?
是太后可怜她,才赏下这点体面。
至于皇上……她从寿康宫出来时,皇上正与皇后说着查问各宫的事,连眼皮都没往她这边抬一下。
“皇上心里,怕是早忘了有我这么个人了。”
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叹息,“如今我连孩子都没了,往后是死是活,于他而言,又有什么相干?”
桑儿听得心酸,忙道:“小主别这么说,皇上只是太忙了。”
“您看,太后不也体恤您,赏了这轿辇吗?”
“体恤?”富察贵人扯了扯嘴角,“不过是看我成了个废人,赏点东西堵堵旁人的嘴罢了。”
“若我还能生养,皇上怎会连句宽慰的话都没有?”
她攥紧了帕子,指节泛白,“这月子里若是真出了什么岔子,怕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少一个争宠的,少一个碍眼的,他们才舒心呢。”
抬轿的小太监脚步压得极轻,青石板上几乎听不见响动。
许是富察贵人此刻身子虚得没了分量,又或是太监们常年在宫里当差,练就了这“踏雪无痕”的本事。
软轿就像一片云似的飘在宫道上,只有轿帘偶尔晃动,漏出里面一角素色裙裾。
富察贵人闭上眼,眼角的泪却忍不住滑了下来。
她想起刚怀上时,皇上也曾笑着摸她的肚子,说“若是个皇子,就叫永璜”。
那时的暖意,如今想来,竟像上辈子的事了。
“小主,到延禧宫角门了。”轿外传来太监的通报声。
富察贵人深吸一口气,用帕子拭了拭泪,重新坐直了身子。
就算是废人,她也是富察家的女儿,总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软轿落地,桑儿扶着她下来。延禧宫的宫人们早已候在门口,见她回来,齐齐跪了一地:“恭迎小主回宫。”
富察贵人没看他们,径直往里走。
廊下的晚菊开得正盛,金灿灿的一片,可她看着,只觉得刺眼。
这宫墙之内,从来都是捧高踩低,她如今失了势,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了。
只是那顶太后赏的软轿,还停在角门外,像个沉默的注脚,提醒着她曾经拥有过的、如今却已碎裂的荣宠。
储秀宫宫道两侧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安陵容扶着锦绣的手,小腹微隆的弧度在素色宫装下若隐若现,身旁跟着夏冬春与余莺儿,一行人踩着碎步往储秀宫赶。
晚风带着寒意,吹得廊下宫铃轻响,安陵容下意识拢了拢肩上的素色披风,轻声道:“这天儿说凉就凉透了,亏得小海子有心,从寿康宫出来时便备了暖炉。”
“可不是嘛,”夏冬春紧了紧领口,语气带着几分咋咋呼呼。
“方才在寿康宫偏殿待着,我就觉得脚底板发寒,还是谨贵人细心,早早让小海子备了炭火盆。”
余莺儿在旁附和:“小主如今怀着身孕,仔细些总是好的。”
“这宫里不比别处,一丝风寒都受不得。”
说话间已到储秀宫门口,小海子早已命人在殿前备好了暖炉,见主子们回来,忙躬身请安:“主子,炭火都备在殿里了,地龙也烧得旺。”
安陵容点点头,对夏冬春和余莺儿摆了摆手,声音温和却带着分寸:“时辰不早了,二位妹妹也早些回宫歇着吧,路上仔细脚下。”
夏冬春知道她素日谨慎,此刻定是想清净,便福了福身:“那姐姐好生歇息,妹妹明日再来看你。”
余莺儿也跟着行礼告退,两人转身时,还能听见殿内传来雪松吩咐宫女添炭的声音。
进了养和殿,暖意扑面而来,安陵容却没先坐下,只对雪松和锦绣道:“你们再仔细查一查殿里的物件。”
“尤其是最近才赏赐的物件,还有案上的笔墨纸砚,一丝一毫都别漏了。”
雪松应了声“是”,与锦绣分头忙活起来。
雪松捧着一盏银制小秤,将案上的宣纸、墨锭一一过秤查看,又翻检了安陵容带回的包袱,连夹层都没放过;
锦绣则仔细擦拭着妆奁上的螺钿,边擦边道:“小主放宽心,自打您有孕,奴才们一日不敢懈怠。”
“上回李公公送来的那盒酥酪,奴婢都让小厨房先给猫狗试过了才敢呈上来。”
安陵容坐在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椅上,手轻轻覆在小腹上,目光落在殿角的铜鹤香炉上:“小心无大错。”
“这宫里的事,多一分防备,便少一分风险。”
“前儿听苏总管说,景仁宫那边丢了盏玉盏,虽不是什么要紧物事,却也闹得人心惶惶。”
正说着,雪松拿着一支玉簪过来,眉头微蹙:“小主您瞧,这簪子的花芯里似乎有些异样。”
安陵容接过细看,只见玉簪是前日皇后赏赐的白玉兰簪,花芯处竟嵌着极小的一点朱砂,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她指尖摩挲着那点朱砂,忽然轻笑一声:“罢了,许是工匠做活时不小心蹭上的。”
“皇后娘娘的赏赐,断不会有差池。”
雪松还想再说,锦绣已笑着打圆场:“定是这样。”
“奴才们查了半晌,殿里的物件都干干净净,连窗台上的尘土都透着规矩呢。”
安陵容这才松了口气,抚着心口道:“仔细些总是好的。”
“你们也累了,先下去歇着吧,让小厨房炖一盅燕窝,温在那里便是。”
雪松与锦绣对视一眼,躬身退下。
殿内只剩安陵容一人,她望着烛火跳动的光影,指尖轻轻点着桌面——
这后宫的风,从来都藏在看似平静的波澜里,她怀着身孕,每一步都得踩在实处,方能护得住自己,护得住腹中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