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风卷着山岚,将篝火舔舐得噼啪作响。
沈璃裹着半旧的青衫靠在石墩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坠——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此刻贴着皮肤,竟比往日多了几分灼意。
睡下不过半个时辰,她便坠入那片混沌的梦境。
天门密室的石壁泛着幽蓝,从前只当是装饰的云纹突然活了过来,像千万条银蛇游窜着汇聚成一行古字:“命火虽燃,魂却未归。”
“谁在说话?”她踉跄着向前,指尖刚触到石壁,便有冰凉的气团钻进耳中,“你的骨血承了半分凰意,可真正的火魂……”话音戛然而止,像被什么力量强行掐断。
沈璃猛地睁开眼,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她慌忙去摸自己的右臂,月光透过树隙漏下来,只见雪白的肌肤上浮着淡金色的纹路,如火焰的尾焰般明灭,正是前世濒死时在刑场见过的凰纹——那时她以为是幻觉,此刻却真实得刺疼。
“沈姑娘?”
低哑的男声惊得她一颤。
谢无尘不知何时站在五步外,月白的广袖被夜风吹得翻卷,腕间精铁短刃的寒光映着他微蹙的眉。
他手里还端着半凉的茶盏,显然是起夜时顺路过来添火,却撞见她惊醒的模样。
沈璃迅速将衣袖往下拽了拽,喉间发紧:“我……”
“你颈后的汗湿了中衣。”谢无尘往前走了两步,茶盏搁在石桌上时发出轻响,“从遗迹出来后,你总在子时惊醒。方才那声‘魂未归’,可是和命火有关?”
他的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玉,字字清晰却不带温度。
沈璃望着他指尖若隐若现的金红印记——和石壁上被她唤醒的凰焰纹路如出一辙,忽然想起前日在遗迹里,他按动机关时曾低低抽了口气,说“像被烙了一下”。
“我可能……不是唯一能点燃命火的人。”她咬了咬唇,将手臂上的纹路展给他看,“前世我以为凰火选中我是因沈家血仇,现在看来……”
“嘘。”谢无尘突然抬手。
林婉儿抱着一卷从族里抄来的典籍从树后转出来,发梢还沾着露水。
她今日穿了件黛青窄袖短打,腰间别着刻满符文的匕首,见两人都望着自己,便晃了晃手里的羊皮卷:“查到栖凰谷的密道了。”她的目光扫过沈璃的手臂,瞳孔微微收缩,却没多问,只将典籍摊在石桌上,“天一亮就出发,谷口的雀鸟都噤声了,怕不是有问题。”
果然如林婉儿所料。
晌午时分,三人行至栖凰谷入口。
青灰色的石门半掩着,往日该有的鸟鸣虫吟全没了,连风过松林都带着股滞涩的闷响。
林婉儿指尖抵在眉心的符文上,指节因用力泛白:“这里不该如此安静。”她的声音里带着几丝震颤——那是符文觉醒者对天地元气的本能感知。
谢无尘摸出枚铜哨含在嘴里,短促吹了三声。
不过半刻,两个灰衣探子从密林中钻出来,袖口翻折处露出南洋商会特有的金锚暗纹。
“谷口有三十七个影楼余孽,”左边的探子压低声音,“为首的是影三,带着淬毒的弩箭。”
“抢在我们之前唤醒圣殿?”沈璃冷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前世林晚卿借影楼之手毁她满门,今生这些跳梁小丑倒学起主子的做派了。
她望着石门上斑驳的凤凰浮雕,眼底的冷意几乎凝成实质,“走后山。”
后山的峭壁比想象中更陡。
沈璃攀着突出的岩角往上挪,指尖触到的石壁粗粝如砂纸。
她能清晰感觉到,曾经支撑着她翻越高墙、对抗暗卫的凰骨力量正在消退——自遗迹里命火重燃后,那股热流便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空洞的疲惫。
“小心!”
岩壁突然松动的瞬间,沈璃整个人往下坠去。
风灌进她的衣领,耳边是林婉儿的惊呼。
她下意识去抓旁边的藤蔓,却只扯下一把枯叶。
“抓住我!”
一只布满薄茧的手扣住她的手腕。
林婉儿悬在她上方,另一只手死死抠住岩缝,指节泛着青白。
沈璃能听见她急促的喘息,混着山风钻进耳朵:“我符文觉醒时,族老说过……凰族的后裔从不会……从不会向悬崖低头。”
沈璃咬着牙攀住林婉儿的手臂,两人的重量压得岩缝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她抬头望去,谢无尘已爬到上方,精铁短刃插入石缝,形成一道临时的落脚点。
待两人终于翻上岩顶,林婉儿的掌心已渗出血珠,在青石板上晕开两朵小红花。
“你还撑得住吗?”林婉儿替她拍去裙角的尘土,目光扫过她泛白的唇。
沈璃扯出个淡笑,指尖轻轻抚过岩壁上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凤凰的尾羽纹路,和她手臂上的金纹如出一辙。
“凰意不在力,而在心。”她说着继续向前走,可心里清楚,若没有林婉儿这把“符文之刃”,没有谢无尘的算无遗策,她这具失去凰骨的身子,早该摔成一摊碎玉了。
暮色漫上谷顶时,栖凰谷的圣殿终于出现在眼前。
青黑色的殿门紧闭,门楣上的凤凰浮雕在夕阳下泛着暗红,像浸了血。
沈璃伸手触碰门环,指尖刚贴上那枚青铜凤首,便有热流顺着手臂窜上来——和谢无尘在遗迹里按动机关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她望着自己手臂上逐渐明亮的金纹,听见门内传来极轻的“咔嗒”声,像是某种古老的锁扣正在解开。
(远处,圣殿中央的祭坛上,覆盖着灰尘的青铜灯台突然泛起微光。
)
青铜门轴发出沉郁的呻吟,沈璃率先跨进圣殿。
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她却无暇顾及——祭坛上那盏半人高的青铜灯台正泛着幽光,灯芯处跳动着豆大火苗,与她怀中用锦帕包裹的命火遥相呼应。
\"放上去。\"谢无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南洋商人特有的沉稳。
他站在门侧,短刃已出鞘三寸,目光扫过殿堂四角的暗格——那里曾是凰族存放秘宝的机关所在。
沈璃深吸一口气。
指腹触到锦帕边缘时,前世刑场的血腥味突然涌进鼻腔:母亲被拖走时鬓间的珍珠滚落在她脚边,父亲咳着血喊\"璃儿快走\",而她被林晚卿的暗卫按在泥里,指甲缝里全是血和土......她攥紧锦帕,指节发白。
这团命火是她在遗迹最深处用半枚家传玉坠引出来的,火焰舔过掌心时,她听见母亲临终前说的\"沈家养女,当如烈火\",原来不是遗言,是血脉的召唤。
灯台底座刻着九只展翅的凤凰。
沈璃将命火轻轻放上,火苗突然\"轰\"地窜起三尺高,橙红的光浪撞在墙壁上,青灰色的石壁像被泼了热蜡,层层剥落——露出下面鎏金的凰族图腾:凤凰衔日、百鸟朝凤、浴火重生,每一幅都活了似的,金羽颤动间有细碎的光屑落在众人肩头。
\"这是......\"林婉儿的声音发颤。
她的指尖抵在眉心符文上,那里正泛起与图腾同色的金光,\"凰族先祖的遗训。\"她向前半步,羊皮卷上抄录的古文字突然在眼前浮现,与墙上流动的金纹完美重叠,\"若命火再燃,则魂必归来。\"
地面突然震动。
沈璃踉跄一步,谢无尘的短刃立刻横在她身侧。
三盏青铜灯台同时爆亮,光芒中浮现出半透明的虚影:是位穿玄色祭服的女子,发间金步摇垂落的流苏扫过地面,却不沾半点尘埃。
她的眼睛是纯粹的金红,像两团永不熄灭的命火,扫过三人时,沈璃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那目光太熟悉了,前世她濒死时,刑场的火把映出的也是这样的眼神,原来不是幻觉,是某位先祖在看她。
\"你,便是新任守护者?\"大祭司的声音像古钟轰鸣,震得沈璃耳膜发疼。
她下意识后退,却撞进林婉儿怀里。
林婉儿的手按在她肩膀上,热得惊人:\"别怕,我们与你同在。\"这双手上午还在悬崖边抠得渗血,此刻却稳得像山岩。
大祭司没有回应林婉儿。
她抬手,指尖凝聚的金光比命火更亮。
沈璃想躲,却发现双脚像被钉在地上——不是外力束缚,是某种血脉里的共鸣,让她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跳出胸腔。
金光没入额头的瞬间,她眼前一黑,无数画面洪水般涌来:
——血月当空,凰族战士在城墙上与外敌厮杀,大祭司站在祭坛前,将最后一团命火注入幼女生辰锁;
——幼女生在商贾之家,被赐名沈璃,生辰锁贴身藏着半块玉坠;
——十五岁那年,太子微服出巡,在绣坊多看了她一眼,林晚卿的暗卫就盯上了沈家;
——刑场那天,母亲塞给她的玉坠突然发烫,金光照亮她手臂上的纹路,可她当时以为是回光返照......
\"我知道了......\"沈璃猛然睁眼,眼中金芒流转。
她的声音像被人掐着喉咙,又哑又涩,\"我不是最后一个凰族之人。\"
林婉儿倒抽一口凉气,眉心符文亮得几乎要烧起来。
谢无尘的短刃\"当啷\"落地——他腕间的金红印记正与沈璃手臂上的纹路同步闪烁,像两簇被同一阵风点燃的火。
\"有人,比我更早背负这一切。\"沈璃低声说。
她望着谢无尘腕间的印记,突然想起遗迹里他按动机关时抽气的模样,想起他总说\"南洋商会只谈利益\",可每次她涉险,他的短刃总是第一个出鞘。
大祭司的虚影开始消散,最后一句话混着风声钻进沈璃耳中:\"魂归之处,亦是劫起之地。\"
沈璃突然捂住额头。
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她看见谢无尘张了张嘴,却听不清他说什么;林婉儿的手在她眼前晃动,可那画面像被水打湿的绢画,模模糊糊。
有段记忆片段格外清晰:暴雨夜,穿玄色祭服的女子将半块玉坠塞进婴儿襁褓,另半块......另半块在谁那里?
\"沈姑娘?\"谢无尘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
他扶住她摇晃的身子,掌心的温度透过青衫渗进来,\"你脸色很差。\"
沈璃勉强扯出个笑,可眼前又闪过新的画面:火海中,穿月白广袖的男子握着半块玉坠,仰头望着坍塌的祭坛,金红印记在腕间灼得发亮......
头痛突然加剧。
她踉跄两步,靠在祭坛上。
命火的光映着她泛白的脸,将她手臂上的金纹照得像要烧起来。
林婉儿刚要说话,沈璃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尖冷得惊人:\"婉儿,帮我查查......二十年前,南洋商会有没有往京城送过一批绣品。\"
林婉儿还没来得及问,沈璃的睫毛剧烈颤动起来。
她望着谢无尘腕间的印记,喉间溢出一声轻喘:\"还有......谢公子的生辰,是......\"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彻底栽进谢无尘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