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
魂儿烧没了,就剩点灰。脑子里灌满了烧铁水的动静,滋啦滋啦,分不清是骨矛在烂,还是我这“念头”在化。奶奶的血,爷爷的烟,拨浪鼓的哭,山魈的冷,鬼婴的毒,地脉的油,锁链的渊,还有坑沿上那些灰眼玩意儿烧起来的糊巴味儿……全搅在一锅里,熬成了粘稠滚烫的“浆”,糊住了“我”最后那点东西。
疼?早过了那劲儿了。就觉着沉,像块烧透了的炭,沉在自个儿的灰堆里,等着最后一点火星子也灭掉。
坑沿上那片暗红的火海,烧得噼啪乱响。灰眼孩童的影儿在火里扭,像一堆烧着的纸人,靛蓝棉袄裤化成黑灰往下掉,露出底下灰白干瘪的“老人”尸骸,眨眼又给血火吞了。那催命的鼓点早哑了,只剩下火烧烂木头的爆裂声,还有风卷着灰烬和暗红纸屑打旋儿的呜咽。
坑底,那根成了“炉子”的灰白骨矛,也快烧塌架了。矛杆子崩开好几道大口子,暗红带金的火苗子从裂缝里往外窜,燎着表面糊满的、灰眼玩意儿喷上来的粘稠“口水冰壳”,滋滋冒黑烟。矛尖上那颗暗红血痂,早炸没了影儿,就剩下个焦黑的窟窿眼儿,像颗被抠了芯子的烂牙。
我这“灰”堆在“炉子”最烫的芯子里,跟着那火一块儿一明一灭。眼瞅着,就要跟着这堆烂骨头、脏火苗子,一块儿化成灰,被风卷走,撒在这片死绝了的山坡上。
拉倒了。山子……到头了。
就在这点“认命”的念头刚冒头,沉甸甸要往黑里坠的当口——
“嗡……”
一声。
不是耳朵听见的,是“灰”堆里最后那点热乎气儿……自个儿……震了一下。
像快冻死的人,心口窝子里最后那点血,不甘心,又蹦跶了一下。
这一蹦跶不要紧——
“咔嚓!!!”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不是来自坑底!是……来自……脚下!来自……这整片被灭世黑息冻得比铁还硬的……山坡!
不!是整个……山!
冻得发蓝的地皮,跟晒裂的河滩似的,猛地炸开无数道深不见底的口子!裂缝里没有岩浆,喷出来的……是粘稠的、灰白色的……浆!带着冻土渣子的腥气,混着石头腐烂的霉味儿,咕嘟嘟往外冒!
大地……在……塌陷!
不是地震那种晃荡,是整个山坡,像块被泡烂了的冻豆腐,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往下……摁!
“轰隆隆——!!!”
闷雷般的巨响从地底最深处滚上来!比刚才地脉那老鬼的咆哮还瘆人!带着一种……万物终结、连“死寂”本身都要被吞噬的……空!
坑沿上烧着的血火,被这地陷的动静一冲,火苗子“呼啦”一下全矮了半截!无数烧了一半的灰眼“老人”残骸,跟下饺子似的,噼里啪啦掉进新裂开的地缝里,连个响儿都没有,就被喷涌的灰白浆子吞了!
坑底那根快烧散架的灰白骨矛,也被震得猛地一跳!矛身上那些裂缝“嘎吱”一声又撕开老大,里面暗红带金的火苗子“噗”地窜起老高!可这火,烧到一半,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住了脖子!
一股无法形容的……沉重感!冰冷感!死寂感!
比地脉那老鬼纯粹一万倍!比深渊锁链网子里冻着的“东西”更……本源!
如同……整个“灰山”……沉睡万古的……“髓”……终于……被这内外交加的毁灭之火……彻底……惊醒了!
“嗷——!!!”
一声超越了听觉、直接碾进魂魄最深处的……咆哮!从塌陷的大地深处……炸开!
不是愤怒!不是痛苦!是……一种漠然的、带着万物终结意味的……宣告!
灰白骨矛……矛尖那个焦黑的窟窿眼儿……猛地……向内……一缩!
不是它自己要缩!是……被一股从大地深处倒卷而上的、无法抗拒的……冰冷吸力……硬生生……扯着……向地心……塌陷!
矛身上燃烧的火焰,被这股吸力一扯,如同被投入冰海的岩浆,瞬间黯淡、凝固!那些崩裂的骨缝里,不再喷火,反而……开始……渗出……粘稠的、灰白色的……“油”!和地缝里喷涌的浆子……一模一样!
它……在被强行……同化!被这座苏醒的灰山……回收!
“不……!” 我那点快成灰的“念头”,被这恐怖的吸力裹挟着,死命地挣扎了一下!不是想活,是……一种被彻底抹除、连“灰”都不让剩下的……本能恐惧!
就在这时——
“噗!”
一声轻响。轻得像雪花落在烧红的铁上。
来自……灰白骨矛……矛身上……一道最宽的裂缝深处。
不是火,不是油。
是……一点……暗金色。
微弱得像深秋最后一点萤火。
是……那些崩散的、融入骨“髓”的余烬……在感应到山醒的终极威压、在“我”这最后一点挣扎的恐惧刺激下……于毁灭的灰烬中……重新……凝聚出的……最后一点……火星!
这点火星出现的刹那——
“滋啦!”
矛身上,那些之前被暗金灼烧过、又裂开空间裂缝的微小刻痕印记——干枯的枫叶、将熄的烟锅、破碎的鼓、模糊的泪脸——所在的位置……
那些早已闭合的空间裂缝……
毫无征兆地……
再次……裂开了!
这一次,裂缝后面不再是纯粹的漆黑!而是……翻滚着、沸腾着……暗红与暗金交织的……毁灭余火!
这些余火,仿佛找到了最后的宣泄口,如同被压抑了万古的火山,疯狂地……从这些重新裂开的空间裂缝中……喷涌而出!
目标……不是地缝!不是塌陷的山体!而是……正在喷涌灰白浆子的……地缝边缘!那些……尚未完全塌陷的……冻土岩层!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暗红带金的毁灭余火,如同无数条疯狂的火龙,狠狠撞在冻土岩层上!炸起漫天燃烧的冻土块和碎石!
这不是攻击!是……垂死的……挣扎!是这点源自“人”的余烬,对即将吞噬一切的灰山……最后的……反抗!哪怕……只是炸起一点无用的烟尘!
爆炸的冲击波,混杂着山体塌陷的巨力,狠狠撞在坑底那根正被吸力扯向地心的灰白骨矛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灰白骨矛……这根由灰山残骸铸造、承载了无尽污染与最后一点守护余烬的邪异之骨……
终于……
不堪重负……
拦腰……
断成了……两截!
下半截,连同矛尖那个焦黑的窟窿,被大地的吸力瞬间扯入喷涌灰白浆子的地缝深处,眨眼消失不见!
上半截,带着那些疯狂喷吐毁灭余火的空间裂缝,被爆炸的冲击波狠狠掀飞!翻滚着,燃烧着,如同一条垂死的、喷吐着最后火焰的毒龙,砸向了……远离地缝塌陷中心的一片……相对“完整”的、覆盖着厚厚灰烬的……冻土坡!
“嘭!!!”
沉重的撞击!燃烧的断矛深深插进了冻土里!矛身上那些空间裂缝被震得猛地一缩,喷涌的余火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缕缕黑烟。裂缝边缘,灰白的骨质正在飞速地……石化!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冰冷的岩石外壳!
它……在强行封闭!在自救!将自己……埋进冻土!
我的那点“念头”,在骨矛断裂、被冲击波抛飞的瞬间,就像从烧红的铁块上崩下来的最后一点火星,也跟着被甩了出来!
天旋地转!
冰冷刺骨的风,裹挟着灰烬、暗红纸屑和冻土渣子,狠狠刮过这点即将彻底熄灭的……意识残渣。
要散了……这回……真到头了……
就在这点意识即将被寒风彻底吹散的最后一刹那——
我“看”见了。
不是用眼。是回光返照般的……最后一点感知。
下方……那片正在被爆炸和塌陷搅得稀烂的山坡边缘……
那片尚未被灰白浆子吞噬的冻土上……
厚厚的灰烬被风卷开了一小块……
露出了……下面……
半块……深埋在冻土里的……粗陶罐子……的碎片!
碎片旁边……
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勾勒出一个……残缺的、歪歪扭扭的……血符印记!
是奶奶……最后砸碎的那个药罐子!是那张……贴在冻土上、挡住了山神爷自爆一击的……血符!
它们……竟然……没有被完全湮灭?!
这点残存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那即将消散的“念头”上!
“奶——!!!”
一点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尖啸,从我意识最深处……榨干最后一丝力气……炸了出来!
这点尖啸,不再是恐惧,不再是绝望,是……一种被逼到绝路、连灰烬都要点燃的……滔天恨意!恨这吃人的山!恨这污秽的种!恨这不给活路的世道!
这点恨意,成了引爆最后火药的……火星!
“轰——!!!”
那截斜插在冻土坡上、正在飞速石化的灰白骨矛断茬……
其表面……一道尚未完全闭合的、喷吐过毁灭余火的空间裂缝深处……
一点……被恨意引燃的、微弱却执拗的……暗金火星……
猛地……爆了!
爆炸的威力不大,却极其精准!
炸开的……不是火焰!是……一股无形的、带着焚尽一切污秽执念的……冲击波!
这股冲击波,没有扩散!而是……如同受到指引……狠狠地……撞在了下方冻土上……那半块粗陶碎片……和那点残缺的血符印记之上!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共鸣!
那半块粗陶碎片和残缺血符……猛地……亮了一下!一种……微弱却无比熟悉的……灼热气息……瞬间腾起!
紧接着……
这点灼热气息……并未攻击任何人……
而是……化作一道暗红色的、带着药酒辛辣和血腥气的……微弱流光……
如同归巢的倦鸟……
“咻”地一下……
逆着塌陷的狂风……
射向了……
冻土坡上……
那截正在石化的灰白骨矛断茬……
其断口处……那道刚刚爆发了暗金火星、尚未完全闭合的……空间裂缝!
流光……瞬间……没入了裂缝深处!
就在流光没入的刹那——
“噗!”
那道空间裂缝……猛地……彻底闭合!
断矛的断口处,厚厚的灰白岩石外壳……瞬间……覆盖、凝固!
将这截断矛……连同里面那点最后的暗金火星……和刚刚射入的、带着奶奶气息的灼热流光……
彻底……
封印在了……
冰冷的……
山岩之中!
如同……一颗埋进冻土的……
等待破土的……
邪异……
种子!
而我的那点意识……
在流光没入、裂缝闭合的瞬间……
终于……
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如同被狂风吹散的……
最后一缕……
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