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仿佛被无数根浸透了万载玄冰的、最细最长的针尖,反复地、无情地穿刺,每一次的跳动,都带来一阵剧烈到几乎要让人昏厥的绞痛,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莫黎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被巴图宽阔的脊背护在身后。然而,那足以抵御北地寒风的屏障,却无法隔绝那股从她内心深处疯狂蔓延开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与恐惧。她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那足以让钢铁变脆的低温,而是因为眼前那让她肝胆俱裂的、无法接受的现实。
她透过翻滚的白色冰雾,看着那个既熟悉到刻骨铭心、又陌生到令人绝望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那高大的、覆盖着狰狞冰蓝鳞甲的轮廓,那双在白雾中如同两盏地狱灯笼般燃烧的猩红眼眸,都像是一个从她最深沉、最黑暗的噩梦中挣脱枷锁、爬行而出的死神。
眼泪早已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滑落。然而,在这极致的寒冷中,那温热的泪水甚至来不及流淌,就在滑落的瞬间,被冻结成了冰凉透明的泪珠,沉重地坠落在地,碎裂成无数细小的冰屑,发出微不可闻的、心碎般的声音。
是她。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的脑海中疯狂地回响、盘旋。
是她的弱小,是她面对艾萨克时那不堪一击的无力,才让叶络为了保护她,为了将她从那致命的冰棺中解救出来,被迫燃烧了自己的理智与灵魂,陷入了这样万劫不复的、被野兽本能所支配的境地。
是她,亲眼看着他为了自己,一步步被那股来自血脉深处的、无可抗拒的狂暴力量所吞噬,最终彻底变成了现在这副六亲不认、只知杀戮的恐怖模样。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淬了毒的玻璃碎片,割裂着她的气管和肺叶。浓烈到化不开的自责、悔恨,以及一种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撕成两半的痛楚,如同无数条剧毒的、冰冷的毒蛇,紧紧地缠绕着、啃噬着她的内心,让她感觉自己正在被拖入一个永无止境的、名为“愧疚”的黑暗深渊。
然而,就在这些足以将任何正常人彻底压垮的负面情绪汹涌到顶点,几乎要将她的意志彻底淹没的时候,一种更加强烈、更加偏执、更加决绝的情感,却如同一颗被深埋在冻土之下亿万年、却始终不曾死去的种子,在感知到一丝绝不可能存在的光亮后,顽强地、奋不顾身地,破土而出,绽放出了最耀眼、也最悲壮的嫩芽。
她不能放弃。
她绝对不能放弃!
如果,连她这个他拼上性命去保护的人都放弃了,如果连她都默认了他已经变成了无可救药的怪物,那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他所承受的痛苦,他所付出的牺牲,岂不都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最可悲的笑话?
如果她放弃了,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把他拉回来?还有谁,有资格把他拉回来?
不,她不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要成为,将他从深渊中拉回来的、那根唯一的、哪怕早已被鲜血浸透、脆弱不堪的……救命绳索!
“叶络!”
莫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从喉咙的最深处,发出了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呼喊。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虚弱和无法抑制的悲伤,带着浓重而嘶哑的哭腔,在这片被冰雾笼罩的、死寂的通道中回荡,显得如此的渺小、无力,仿佛随时都会被那浓重的寒气所吞噬、消解。
但是,就是这声微不足道的呼唤,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那头在冰雾中正一步步逼近的、散发着无尽凶威的怪物,那如同捕食者般稳健而充满压迫感的脚步,竟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微微地、出现了一刹那的停顿。
他那双纯粹由杀戮意志构成的猩红兽瞳,似乎因为这个声音的刺激,而产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如同电火花般的剧烈波动。
有反应!他有反应!
这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发现,却如同在莫黎那被无尽黑暗与绝望所笼罩的世界里,划亮了一根火柴。那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驱散一小片黑暗,足以让她在冰冷的地狱中,看到一丝通往人间的、微弱的光亮。
希望,哪怕只有一丝,也足以成为支撑她燃烧一切的燃料。
莫黎不再犹豫。她不顾巴图那双充满了担忧与不赞同的、想要伸过来阻拦她的手臂,挣扎着、用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意志力,从冰冷的地面上重新站了起来。
她那双被艾萨克的冰霜之力严重冻伤的双脚,早已失去了大部分的知觉,此刻每一次的触地、每一次的重心转移,都如同踩在无数烧红的刀尖之上,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剧痛。但她毫不在意,仿佛那双脚已经不属于自己。
她一瘸一拐地,迈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她主动地、决然地,朝着那个正在逼近的、散发着滔天凶威的、刚刚才亲手屠戮了数名盟友的恶魔,一步一步地走去。
“巴图大叔,请……请你,相信他一次……也请,相信我一次……不要攻击他!”莫黎没有回头,但她用颤抖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对身后的巴图说道。她的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于哀求的、却又不容置疑的、令人动容的坚定。
巴图看着女孩那单薄、脆弱、却又无比决然的背影,看着她主动走向那头随时可能将她撕成碎片的怪物,他那紧握着铁木长弓的、布满了老茧的大手,青筋毕露,剧烈地颤抖着。他张了张嘴,有无数句劝阻的话语堵在喉咙里,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看着女孩那双在泪光中闪烁着倔强光芒的眼睛,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
他将那支早已搭在弦上、足以洞穿铁甲的致命箭矢,缓缓地、艰难地放了下去。
但他没有放松丝毫的警惕。他的身体依旧紧绷如满弓,那双锐利的鹰眼死死地锁定着前方,将体内残存的所有力量都凝聚在指尖,准备在最危急的、女孩即将受到伤害的最后一刻,随时射出那雷霆般的一箭,哪怕那意味着他将要亲手终结自己的恩人。
得到了巴图的默许,莫黎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那股寒意非但没让她退缩,反而让她那因悲痛和恐惧而有些混乱的大脑,强行冷静了下来。
她知道,单纯的、无力的呼唤是没有用的。那头怪物只不过是出现了短暂的迟疑,那份深入骨髓的杀戮本能依旧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她必须用更深刻、更直接、更触及灵魂本源的东西,去冲击那堵由狂暴意志与海德拉血统所共同筑起的高墙。
她催动着体内那早已所剩无几、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精神力,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细入微的控制力,小心翼翼地引动着“暗影裂隙”这枚几乎已经濒临破碎的遗蜕。
一道道微弱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如同水波般的空间波动,从她单薄的身体上散发出去。这波动极其微弱,不带任何攻击性,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无数颗细小石子,在那头恶魔化叶络周围的空间中,荡起一圈又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不敢进行任何带有攻击性的空间切割,哪怕是最轻微的一次。她很清楚,任何形式的攻击,都只会进一步激怒他那狂暴的本能,让他彻底淹没掉那最后一丝属于叶络的人性。
她只是用这种无比温柔、却又无比耗费心神的方式,去干扰他的感知,去扰乱他周围的空间参数,让他那完全依赖本能和直觉的攻击节奏,出现一丝丝的错乱和迟滞。就好像,在他紧绷的弓弦上,轻轻地、不断地弹奏着不和谐的杂音。
这样做,对她本就因为之前战斗而濒临破碎的遗的全称,以及早已枯竭见底的精神力,是难以想象的巨大负担。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愈发苍白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羽化消失。一缕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溢出,在这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显得格外的触目惊心。
但她毫不停歇,甚至没有去擦拭嘴角的血迹。
她一边维持着这足以将她灵魂都榨干的空间微弱波动,一边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将那些深埋在两人共同记忆的最深处、那些对叶络而言最重要、最温暖、最刻骨铭心的名字和片段,像是掏出自己的心肺一般,一声又一声地、清晰地呼喊出来。
“叶络!你还记得吗?在新都的地下研究所!我被困在数据牢笼里,是你,是你救了我!你当时对我说过,不会再让我一个人面对危险!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她的声音在剧烈地颤抖,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尽了她此刻的生命在诉说,每一个词都承载着她最真挚的情感。
那头正在缓缓逼近的怪物,脚步,再一次停顿了。这一次停顿的时间,明显比上一次要长。他那双燃烧的猩红眼眸中,那份纯粹的杀意,似乎出现了一丝明显的混乱和挣扎。他歪了歪那颗狰狞的头颅,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带着痛苦意味的低吼,仿佛在努力分辨着这声音的来源,在努力理解这声音中所蕴含的、那本不该存在的意义。
有用!真的有用!
莫黎强忍着泪水,继续用那些记忆的碎片,作为刺向那层坚冰的利刃。
“你忘了苏韵阿姨了吗?你一直戴在身上的‘指南针’!那是她留给你最后的遗物!你为了给她报仇,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她还在天上看着你!你现在这个嗜血的样子,绝对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你想让她失望吗!”
她喊出了那个对叶络而言,比他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名字。
这一次,怪物的反应更加剧烈了。他猛地用利爪抱住了自己的头颅,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咆哮。那咆哮声中,少了几分兽性的狂暴,却多了几分人性的挣扎。他猩红的眼眸剧烈地闪烁着,在那无尽的血色之中,仿佛有一抹属于叶络本人的、深邃的蓝黑色,正在顽强地、拼命地想要挣扎出来!
看到这一幕,莫黎的心中既是狂喜,又是剧痛。她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但也知道,每一次的呼唤,都像是在用烙铁炙烤着叶络那被囚禁的灵魂。
但她不能停,她必须趁热打铁,将那座监牢彻底击碎!
“还有那间小小的安全屋!我们一起躲避追杀,一起吃过的、热气腾腾的泡面!我们一起透过窗户,看过那座城市的万家灯火和夜景!你说过的,等这一切都结束了,要找一个能看到满天星星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这些,你难道全都忘了吗?!”
她一边嘶声力竭地喊着,一边依旧艰难地、一步不停地向前走着。她与那头正在痛苦挣扎的恐怖怪物之间的距离,正在一点一点地、不可逆转地缩短。十米,八米,七米……
她将那些共同经历的、温暖的、痛苦的、卑微却又充满了希望的、承载着两人之间所有羁绊的记忆碎片,像一颗颗灌注了她所有情感与灵魂的子弹,奋不顾身地、毫无保留地,射向那堵由狂暴意志构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心灵壁垒。
她赌上了自己的一切。
她赌叶络的本我意识,并没有像艾萨克所说的那样,被那海德拉血统完全吞噬,只是被深深地、重重地囚禁在了他自己灵魂深处最黑暗的监牢里。
她赌这些承载着他们共同情感与羁绊的记忆,能够成为一把独一无二的钥匙,哪怕只能在那座坚不可摧的监牢上,打开一道微不足道的、仅供一丝光亮透入的缝隙。
“叶络!看看我!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莫黎啊!你答应过要保护我的!现在,换我来保护你了!求求你……醒过来啊!”
当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不到五米的时候,莫黎停下了脚步。
她的泪水再次如同决堤般奔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缓缓地、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张开了自己的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
她将自己所有的脆弱,所有的信任,所有的爱恋,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展现在了那双足以轻易将她撕成碎片的、沾满了鲜血的致命利爪面前。
没有防御,没有退缩,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
这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呼唤。
用自己的生命,去赌一个无比渺茫、却又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可能性。
用她的死亡,或者,用他的新生,来为这场悲剧,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