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一竺大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张阙立在原地片刻,正欲转身离开,那平和无波的声音却再次响起,仿佛就在他耳边:
“张阙小友,随老衲来。”
竹林深处,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更显幽静。一竺大师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眸落在张阙身上,平静却带着千钧之重。
大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开门见山道“张阙,如今你我已至中域腹地。按原定之策,本该是老衲携你直抵皇城,待你根基稍固,再放你独自历练红尘。”
他话语微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竹影,投向那未知的南方,“然,计划有变。老衲思虑再三,决意让你与林婉儿、李昭昀二人结伴同行,即日便从这林隐山庄启程,一路向南,跋涉万里,直抵皇城。一年之后,你我皇城再会。”
一竺大师看着他这份近乎漠然的平静,继续道:“此行路途迢迢,山水险恶,人心更如渊海难测。林婉儿心性跳脱,未经世事;李昭昀少年意气,锋芒过盛。”
“此二人,皆需磨砺。老衲望你,在途中能多看顾他们几分。这份同行之缘,于你,亦是红尘炼心之机。在护持与应对之间,在纷扰与静守之间,或许能照见你心中迷雾深处的一缕微光。”
张阙终于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沉静:“大师吩咐,张阙自当尽力。同行也好,独行也罢,皆是路途。”
“好。”一竺大师微微颔首,显然对他的态度并不意外。接着,他话锋一转,提及一件看似关联不大却至关重要的事:“老衲记得,洱注大师,曾有一托付。那部《易经》古卷,关乎重大,本应于抵达皇城后,由你亲手交予大慈恩寺主持慈善大师之手。”
他目光深深看进张阙眼底,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如今行程有变,这古卷,便依旧由你保管。待一年之后,你我皇城重逢之日,你再亲自将其交付慈善大师。此一年间,望你……好生保管。”
张阙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为何偏要等一年后由他亲手交付?但他并未深究,只是应道:“是。古卷在身,张阙自会谨慎。”
一竺大师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此行以来最郑重也最深邃的神色,仿佛要将某种无形的期望烙印在他心头:“张阙,此一年,非止于路途。老衲更望你,能在这万里跋涉、红尘纷扰之中,真正明白——你这一身武学,究竟为何?它从何而来?又将归于何处?它不仅仅是拳脚招式,内力流转。它是你存在的印证,是你叩问‘我究竟是谁’的一把钥匙。”
“你所创的‘禅凝九式’,每一拳,每一意,皆非无根之木。望你用心体悟,莫负其名。” 最后几个字,如同洪钟大吕,敲在张阙沉寂的心湖之上,终于荡开了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此时书房中,林清拉着女儿林婉儿的手,久久没有松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酸涩和眼底的潮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有力:“婉儿,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出去闯荡,要行走江湖,要当个女侠劫富济贫吗?好!爹爹今日便答应你!”
“真的?!爹爹!你答应啦?!”林婉儿几乎要跳起来,反手紧紧抓住林清的手,小脸激动得通红,眼睛里全是兴奋的光彩。
“自然是真的!爹爹何时骗过你?”林清沉声道,语气随即转为严厉,停顿了一下刀“不过,你给爹爹听好了!行走江湖,不是儿戏!爹有规矩,你必须给我牢牢记在心里,刻在骨头上!若有半点违背,爹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回来!听清楚没有?”
林婉儿被父亲陡然严厉的语气慑住,小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用力点头,竖起耳朵:“女儿听着呢!爹爹你说!”
“林清竖起一根手指,目光炯炯,“一:你必须和张阙小兄弟同行!寸步不得远离!他的武功修为、心性沉稳,远非你能想象。遇事,多听他的!明白吗?”他必须确保女儿身边有一个真正能依仗的支柱。
“知道啦!张阙大哥那么厉害,跟着他肯定安全!”林婉儿脆生生地应道,对这条规矩显然毫无异议,甚至充满期待。
林清竖起第二根手指,语气更重道“二:出门在外,管住你的嘴!来历不明的东西,一口都不许沾!水、饭食、点心,哪怕是路边最不起眼的老婆婆递过来的一碗水,只要不是你亲眼看着从干净的水井里打上来、亲眼看着煮开的,都不许碰!江湖上下三滥的手段,防不胜防!这一点,你若敢忘,爹打断你的腿!”他声色俱厉,这是无数血泪教训换来的铁律。
林婉儿被父亲眼中的厉色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女儿记住了,绝不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林清竖起第三根手指,眼神锐利如刀道“三:收起你那点天真的善心!江湖险恶,人心隔肚皮!对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哪怕是看上去再可怜、再无害的,都要保持三分警惕!七分提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莫要被人几句好话、几滴眼泪就哄骗了去!记住了吗?”这是他最深的忧虑。
“嗯嗯!女儿会小心的!看谁都不像好人!”林婉儿用力点头,试图让父亲放心。
林清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四:一年!只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后,无论你走到哪里,身处何地,必须给爹赶到中域皇城!爹和一竺大师,会在那里等你!这是死命令!没有商量余地!”
“一年…到皇城…”林婉儿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感觉路途遥远,时间紧张,但还是应下,“好!一年后,我一定到!”
林清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恳求道“第五:婉儿…爹放你出去,是盼你见识天地,磨砺心性,不是让你去拼命送死的!若…若你路上真的怕了,倦了,觉得这江湖并非你想的那般快意恩仇,甚至…遇到了你无法承受的委屈和恐惧…别硬撑!立刻!马上!掉头回家!爹和你娘,还有你祖父,永远在家里等着你!家门,永远为你敞开!明白吗?”
林婉儿看着父亲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担忧和不舍,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红了,扑进林清怀里,声音带上了哭腔:“爹…女儿知道了…女儿…女儿会想家的…也会想爹娘的…”
林清紧紧抱着女儿,轻拍着她的背,强忍着心酸,继续道:“最后一条!若真遇到天大的难处,性命攸关,凭你三人之力也无法解决时,记住!去找‘乞帮’!亮出这个!”他迅速从怀中摸出一块非金非木、刻着一个古朴“林”字的令牌,塞进婉儿手中,“将此物交给乞帮任何一位分舵主或长老,说明你是云岚林氏之人,报上爹的名号,他们自会尽力相助!这是爹最后能为你铺的一点路,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靠山山倒,靠水水流,终究要靠自己!懂吗?”
林婉儿握着那枚尚带父亲体温的令牌,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用力点头,将令牌小心地贴身藏好:“女儿懂了!谢谢爹爹!”
安抚好女儿,林清的目光转向一直站在旁边,神色复杂、带着不甘又隐含期待的锦衣少年——李昭昀。
“昀昭。”林清的声音恢复了作为长辈的沉稳与威严。
“林伯父!”李昭昀立刻挺直腰板,抱拳应道。
“这次南下皇城,你也可以一同前往。”林清直接道。
李昭昀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能和婉儿同行万里?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他立刻就要拍胸脯保证:“伯父放心!昭昀一定…”
“你先听我说完!”林清打断他,目光锐利如电,紧紧盯着李昭昀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昭昀,我知你待婉儿之心。此去路途艰险,我只有一个要求:保护好婉儿!以你的性命护她周全!她少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你可能做到?”
这近乎托付的沉重责任让李昭昀心头一凛,随即涌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他猛地单膝跪地,右手抚心,昂首直视林清,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血与决绝:“林伯父在上!李昭昀对天起誓!此去万里,必以性命护婉儿周全!她在我在!她若有损,李昭昀提头来见伯父!”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林清深深看了他一眼,将他扶起,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凝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记住的你话!还有一事,至关重要!你务必谨记于心,刻骨铭心!非到万死绝境、关乎生死存亡之际,绝不可让外人知晓你的真实身份——你是当朝皇子!”
李昭昀身体猛地一僵!他当然明白一旦身份暴露,会引来多少觊觎、危险和身不由己的掣肘!坚定的道:“伯父放心!昭昀明白!此去江湖,我只是李昭昀,一个习武求道的普通世家子弟!绝无皇子身份!”
林清看着他眼中的坚定,终于点了点头,神色稍缓:“如此甚好。一年之后,皇城再见。望你们三人……皆能平安抵达,有所成长。”
竹林小径尽头,张阙听完一竺大师最后的嘱咐,双手合十,微微一礼:“大师之言,张阙谨记。一年后,皇城再会。”
一竺大师看着张阙,轻轻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红尘炼心,武证真我。张阙,前路漫漫,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