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限迫近,求生本能最终压过了脆弱的盟约。
几日来,稽核所那扇原本冷清的侧门,在夜幕掩护下变得格外忙碌。
各家商号的掌柜或心腹账房,怀揣着密封严实、加盖了私印和画了押的报价单,神色仓皇地叩门而入,又匆匆离去。
孙德海眼睁睁看着昔日盟友阳奉阴违,暗中递标,气得几乎要吐血。
而计策的布局者林川,此刻只需稳坐于稽核所内。
他就像一位高超的棋手,落子完毕,便只需静观棋盘,等待对手在自己的算计中,一步步走向他预设的结局。
青州商界内部的瓦解,已是必然。
……
开标之日。
稽核所门前已是车马络绎。
正堂内,林川一身官服,端坐主位。
左侧的周幕僚依旧是一袭青衫,右侧的秦明德则正襟危坐。
堂下,青州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
永昌号孙德海坐在首排,强作镇定地捻着佛珠,但佛珠转动的速度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他身后,众多米行布庄的掌柜们神态各异,有的已经开始拿汗巾频频擦汗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堂中那张紫檀木案。
上面端放着一口木箱,箱上挂着一把铜锁。
那里装着决定他们命运的价目单。
“吉时到!”亲卫声如洪钟,打破了寂静。
两名亲卫上前,当众查验封漆。
周幕僚忽然起身:“且慢。”
他缓步上前,取出一枚玉印,在封漆处轻轻一按。
“王府特使周某,见证封漆完好。”
这一举动,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更添凝重。
书吏这才上前,用银刀小心划开封漆。
箱内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个牛皮纸信封,每一个都用上好的火漆封缄,上面盖着各商号形色各异的朱红印记,泛着幽暗的光泽.
仿佛一颗颗沉默的心脏,等待着被剖开,露出内里真实的价码。
书吏屏息凝神,取出内笺,清了清嗓子:
“刘记米行,粳米每石作价——”
他有意无意地顿了顿,目光扫过纸上墨迹,才朗声报出:
“一两一钱!”
“嗡——!”
这数字如同一块巨石砸进死水,堂下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坐在前排的刘记米行刘掌柜。
刘掌柜那张富态的脸,瞬间由正常的色泽涨成了猪肝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慌乱和求助地,猛地扭头看向身旁不远处的孙德海。
这个价格,比当初在密室里,众人信誓旦旦约定好的一两四钱统一定价,整整低了三钱银子!
这意味着什么,在座的每一个商人都心知肚明。
孙德海撵着佛珠的手指猛地一僵,珠子在他指间停滞了片刻。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瞬间窜上他的脊梁。
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他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恢复镇定,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极其冷淡地扫了刘掌柜一眼。那眼神看得刘掌柜心头一颤,慌忙避开了视线。
书吏并未理会这暗流涌动,继续拆开第二个信封:
“陈氏布庄,厚棉布每匹作价——八钱!”
“哗……”
又是一阵低沉的哗然!
这次比刚才更甚!
厚棉布市价通常在一两三钱左右,联盟约定是一两三钱五分,这八钱的价格,简直是拦腰砍了一半还不止!利润微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报价如同被点燃的连珠炮,一发接一发,炸得满堂商贾晕头转向,心惊肉跳:
“赵家粮铺,粟米每石九钱八!”
“德昌布行,细棉布七钱五!”
“福隆粮栈,粳米一两五分!”
每一个价格报出,商贾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逐渐变为难以置信。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看到的尽是同样的背叛和算计。
原来,在暗地里,每个人都留了一手……
都准备了更低的价格,都想着自己能够独善其身,甚至从中渔利。
整个大堂弥漫着羞愧、猜忌、恐慌和算计的气息,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书吏的手伸向了下一个信封。
那信封略显厚实,火漆上盖着的,正是永昌号的大印。
“永昌号……”
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了书吏的手上。
孙德海眼角微微抽搐了几分。
书吏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他小心地拆开信封,取出笺纸,目光扫过,脸上竟也控制不住地露出一丝诧异。
他顿了顿,清晰而又缓慢地念道:
“永昌号呈报……粳米每石作价——一两整!”
“一……一两整?”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整个大堂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两整!比刘记米行报的一两一钱还要低一钱!
比当初盟约定下的一两四钱,整整低了四钱银子!
这怎么可能?
永昌号是盟主啊!
是孙德海一次次强调要同进同退,要维护大家共同利益的啊!
随即,这极致的寂静被更猛烈的声浪冲破!
“嗡——!”
如同惊雷炸响,整个大堂沸腾了!
惊愕、愤怒、鄙夷、嘲讽、还有被愚弄后的疯狂……
各种情绪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一……一两?孙掌柜!你……你报一两?”刘掌柜第一个跳了起来。
“孙德海!你个老匹夫!!你口口声声要我们守着一两四钱!你自己却报一两!你安的什么心?!”
“无耻!卑鄙!”
“我们都被他耍了!”
“永昌号就是想独吞!把我们全都当傻子耍!”
唾骂声、质问声、拍案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平日里这些讲究体面、称兄道弟的富商们,此刻如同市井泼妇般,恨不得冲上去将孙德海生吞活剥。他们之前因为自己暗中压价而产生的羞愧,此刻全都转化成了对孙德海这个罪魁祸首的滔天怒火。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孙德海呢?
他依旧坐在那里,腰杆甚至比刚才挺得更直了一些。
面对四面八方射来的、几乎要将他烧穿的目光和震耳欲聋的咒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疲惫和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