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潇潇轻轻拽了拽林彦秋的衣角,仰着小脸道:\"大哥哥,我肚子饿了。\"林彦秋低头一看,这才发觉陈志国竟不在潇潇身边,只有陈振神色紧张地跟在后面。再看蔡阳夏,早已钻进一处展台,正对着新式水排模型看得入神。
\"潇潇,你祖父呢?\"林彦秋蹲下身,替她理了理有些松动的绢花发带。
潇潇撅着嘴道:\"方才那个穿蓝绸衫的刘师爷带着一群人来找爷爷,爷爷把我交给陈叔叔,说去去就回。\"说着摸了摸腰间绣着缠枝纹的荷包,\"荷包里的蜜饯都吃完了......\"
林彦秋抬头望了望日晷,见已近午时,便将潇潇抱起:\"走,我们去正门等你祖父。\"转头对夫立人道:\"若无要事,不如一同用膳?\"
夫立人摆弄着手中的罗盘,摇头苦笑:\"这摊子事离不得人,你们自去便是。\"
林彦秋抱着潇潇在展坊内寻了一圈,却不见陈志国踪影,只得回到朱漆大门前等候。约莫一盏茶功夫,才见陈志国带着刘师爷匆匆而来,额上还带着细汗。
\"实在对不住,劳诸位久等了。\"陈志国连连拱手,腰间鱼袋叮当作响。
林彦秋将潇潇放下,笑道:\"老先生言重了,潇潇乖巧得很,还帮我试吃了好几样点心呢。\"说着指了指小丫头嘴角残留的芝麻屑。
陈志国面露难色:\"午时突然有些公务......\"话未说完,身后刘师爷已急得直搓手。老人只得压低声音道:\"不若改在晚间?还请告知下榻之处,届时我派轿子来接。\"
潇潇闻言立刻揪住林彦秋的衣摆不肯松手,最后还是被祖父牵走了。林彦秋倒不在意,带着陈振、蔡阳夏出了工部衙门,让随行小厮快马去苏州会馆传话。
\"可有所获?\"姚杏儿的声音从帘后传来,手中绣帕还沾着面粉。她今日穿着藕荷色对襟衫子,发间只簪了支银鎏金的杏花步摇。
林彦秋苦笑着摇头:\"如入迷宫,难觅出路。午膳可备好了?\"
姚杏儿噗嗤一笑:\"大人好生吝啬,出差在外还要使唤我们会馆的厨娘。\"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既如此,我们自去酒肆......\"
\"罢了罢了!\"姚杏儿掀帘而出,\"知道你们时辰紧,我已让人装在食盒里了。\"她指了指门外停着的青篷马车,\"只是这朱雀大街堵得厉害,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挪到这儿。\"
林彦秋望着日头叹道:\"再耽搁下去,怕是要饿出个好歹来。\"
姚杏儿边从马车里取雕花食盒边嗔怪:\"您也不瞧瞧时辰,这个点儿连宰相的轿子都得排队呢!\"食盒掀开,还冒着热气的蟹粉小笼香气四溢,总算是让众人眉开眼笑。
午时三刻,天色依旧阴沉。林彦秋等人围在青篷马车旁,一人捧着一个青瓷食盒,蹲在石板路边用膳,边吃边商议下午的差事。
姚杏儿提着鎏银执壶给众人斟茶,笑嗔道:\"林大人,给您当差可真是辛苦,午膳就用这街边食盒打发我们。\"她杏色的裙裾在风中轻摆,发间银步摇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林彦秋苦笑着扒拉了一口米饭:\"非是下官吝啬,实在是县里处处要用银子。那冶铁工坊的工程还等着开工,恨不得将一枚铜钱掰成两半使。\"
蔡阳夏捧着食盒笑道:\"这般才好,正是做实事的做派。寻常官员此刻怕是在醉仙楼推杯换盏,宫中的银子谁会心疼?那等做派,岂是真心为民之人?\"
正说话间,不远处陈志国带着一行人走入车马场。老者身着绛紫团花锦袍,腰间玉带在阴天里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瞧见林彦秋等人蹲在道旁用膳的模样,不由驻足。
身后一位穿着藏青杭绸直缀的中年男子上前,低声问道:\"陈阁老,可是有何不妥?\"
陈志国收回目光:\"无妨,上车吧。\"
众人往前走着,那中年男子压低声音急道:\"阁老,午后的商谈甚是关键。晋商那帮人咬死要占六成股份,迟迟不肯松口。\"
陈志国突然停步:\"为何突然如此拿乔?\"
中年男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刚得的消息,京城的冶铁衙门也看上了沧山的煤脉,许了他们更好的条件。如今有了争抢的,那些晋商自然就端起来了。\"
陈志国脸色一沉,手中的沉香木杖重重顿地:\"同为大周的产业,为何总要互相拆台?当年采购南洋精铁时也是如此,自家人内斗,倒让番邦占了便宜。我大周每年购入的精铁占天下七成,却连定价的话都说不上!你们这些新任的主事,若再只顾眼前蝇头小利,便是误国误民!\"
中年男子汗如雨下:\"下官等实在没想到,谈了三个月的生意,临了京城那边......\"
陈志国突然抬手打断,对随行的师爷道:\"去问问那位林知县,将他说的优质煤脉的图册取一份来。\"说着,目光不由又投向远处蹲在路边匆匆用膳的年轻官员。秋风卷着落叶从他们身边掠过,那几个捧着食盒的身影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单薄。
林彦秋搁下青瓷碗,满足地拍了拍圆领袍下的肚皮:\"菜有些咸了,杏儿,这定是你的手艺——总跟盐商有仇似的。\"
姚杏儿气鼓鼓地递过一盏清茶,杏眼圆睁:\"忙活一上午给你们备膳,倒落得埋怨!苏州会馆统共就五个差役,既要迎来送往,又要伺候你们用膳。我这个掌事姑姑,倒成了灶下婆子!\"她腰间系着的藕荷色汗巾随着动作飘动,腕间银镯叮当作响。
林彦秋连忙灌了口茶,笑道:\"回去给你升个品级,这般勤勉,当个正八品女官也使得。\"
\"呸!\"姚杏儿啐道,\"多那几钱俸银,还不够买盒胭脂的!\"
林彦秋捋了捋衣袖,正色道:\"为朝廷效力,谈钱忒也俗气。\"
姚杏儿惊得倒退半步,发间银簪乱颤:\"青天白日的,我莫不是幻听了?这话竟从你嘴里说出来?\"
\"正是本官金口玉言,怎的?\"林彦秋板着脸,眼中却藏着笑意。
\"果然是官字两张口!\"姚杏儿气得跺脚,石榴裙摆荡起涟漪,\"横竖都是你有理!\"
林彦秋凑近低语:\"知道便好,若再啰嗦,回头扣你月钱。\"话音未落,腰间玉佩先晃了起来。
姚杏儿回身狠狠剜了他一眼,纤腰一拧钻回马车。不多时抱着个樟木箱出来,又翻了个白眼,自顾自收拾起碗筷。漆盒碰撞间,她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得叮咚作响。
这时陈府的家仆刘三匆匆跑来,打了个千儿:\"这位可是沧山县令林大人?\"
见林彦秋颔首,刘三继续道:\"我家老爷想讨要贵县的煤脉图册,不知可方便?\"
林彦秋早有准备,笑道:\"稍候。\"转身从马车暗格里取出三卷装裱好的绢本图册,郑重递过。
刘三接过图册拱手:\"多谢大人,老爷还等着回话,小的先行告退。\"
待刘三走远,姚杏儿凑过来心疼道:\"大人好生阔气!一套图册要费二两银子呢,您倒好,一给就是三套!\"
林彦秋望着远处陈府的朱轮马车,意味深长道:\"妇道人家懂什么。那位陈阁老气度不凡,说不定咱们的冶铁工坊,就着落在他身上。\"
姚杏儿\"扑哧\"一笑,手中罗帕轻扬:\"大人怕不是晌午的太阳晒昏头了?\"说罢,耳垂上的明珠坠子随着摇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温润的光。
申时刚过,林彦秋便领着几名差役在工部衙门前支起了案几,将誊抄好的煤脉图册分发给往来的商贾匠人。青石板上人影绰绰,倒真引来几个身着锦缎的冶铁坊主驻足询问,不过多是翻看几眼便摇头离去。
暮色四合时回到客栈,陈府那边音讯全无,仿佛日间约定从未有过。林彦秋沐浴更衣后,披着素纱中衣在厢房歇息,忽闻门外驿丞急叩:\"大人,鸿胪寺加急文书到!\"
展开火漆封印的绢书,恩师张祭酒熟悉的笔迹跃然纸上:\"墨卿吾徒:闻汝近日为煤铁之事奔走,甚慰。然事大难成,非汝之过也。江南道燕子矶铁冶监与汝辖地相近,何不往访之?虽非朝廷直属,终归是同气连枝...\"
林彦秋提笔蘸墨,在回执上写道:\"恩师钧鉴:弟子已思及此节。然燕子矶规模有限,恐难解燃眉之急...\"写至此处,笔锋微顿,又添数行:\"然开弓没有回头箭,若三日内仍无转机,弟子当亲往说之。\"
搁笔时,烛花爆了个响。他望着跳动的灯焰,想起日间那些冶铁商人敷衍的神情,不由轻叹一声。窗外更夫梆子声隐约传来,他吹熄烛火,和衣躺在了雕花拔步床上。锦帐外,一弯新月正斜斜挂在客栈的飞檐翘角之上。
更深楼残,姑苏城\"宝昌号\"总行后院的议事厅内依然灯火通明。十二盏青铜连枝灯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陈志国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腰间玉带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位虽已致仕的老尚书,在宝昌号依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上至各分号掌柜,下至炉头匠人,多是他当年一手提拔。如今新东家虽已接手,但每逢大事,仍要请这位老太爷坐镇。
此刻厅内争论正酣,事关与晋商合办焦炭作坊之事。宝昌号欲借山西优质煤脉,为即将竣工的新冶铁工坊备足炭料。不料谈判紧要关头,晋商突然抬价,若此事不成,新工坊恐将面临无炭可用的窘境。
\"依老朽之见,当以大局为重...\"一位着靛蓝绸衫的老掌柜须发皆颤,\"新工坊耽误不得啊!\"
\"荒谬!\"对面年轻些的账房先生拍案而起,腰间算盘珠子哗啦作响,\"我宝昌号百年基业,岂能任人拿捏?\"
陈志国始终未发一言,只是反复翻看着林彦秋呈上的绢本图册。烛光下,那工整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沧山煤脉的种种数据,连矿井深浅、煤质优劣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老太爷微微颔首——这年轻人做事倒是周全,不仅考量冶铁之需,连炭窑选址、水路运输都谋划得当。
正当争论愈烈之时,刘师爷抱着一摞新誊抄的册子匆匆入内。陈志国轻咳一声,满室顿时鸦雀无声。
\"诸位。\"老太爷抚着案上的图册,声音不怒自威,\"这份沧山煤脉的章程,老夫已命人另抄数份送至账房与匠作间核算。今夜就议到此,账房与匠作辛苦些,务必核清其中数据。其余人等回去细读,明日再议。\"
众人躬身称是,鱼贯退出时,都不由偷眼去瞧老太爷手中那卷泛着幽光的绢册。檐外,一弯残月正挂在老槐树梢,将斑驳的树影投在青石板上。
五更鼓刚过,林彦秋便已起身。窗外天色尚暗,驿馆檐角挂着的铜铃在晨风中叮当作响。他披衣下榻,唤醒了随行的差役,一行人提着灯笼往工部衙门赶去。经过恩师张祭酒的提点,他已不指望立时功成,决意稳扎稳打,徐徐图之。
回到驿馆时,东方才泛起鱼肚白。林彦秋本想再歇息片刻,却辗转难眠,索性起身点燃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他取出一摞《工部冶铁录》,细细翻阅起来。
翻阅间,林彦秋忽然顿住——自己是否太过拘泥?为何不遣人往各州府的大冶铁坊递帖求见?虽似大海捞针,但保不齐就能遇上机缘。只是这主动拜访该当如何着手,却令他颇为踌躇。
灯花爆了个响,林彦秋望着跳动的火焰出神。董汝玉的出现虽能助他开采沧山煤脉,但除此之外,似乎再难有更大助益。将煤窑交予董家经营固然无碍,但要借此掀起更大波澜,却非易事。董汝玉与夫立人所绘的宏图虽令人神往,但眼下看来,终究是镜花水月。
林彦秋忽觉背脊一凉,仿佛一脚踏进了深坑。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却让他手中的书册险些跌落。窗外,晨雾中的姑苏城渐渐苏醒,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