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子豪见石毅踉跄而出,心如鼓擂。那石典史面色青白,步履虚浮如醉汉,连他拼命递的眼色都视而不见,径直擦肩而过。
待传唤入内,简子豪急趋数步,从袖中掏出一本蓝皮账册,额上渗出细汗:\"大人,近日几桩大项开支,容下官禀明...\"
林彦秋端坐案后,指尖轻抚青瓷茶盏上的缠枝纹,耐着性子听罢,只淡淡道:\"本官知晓了,且退下罢。\"语气平静得仿佛没听出其中投效之意。简子豪顿时面如死灰,拖着沉重的步子退出,腰间铜钥匙串叮当乱响,在廊下拖出一道颓唐的影子。
这一上午在陈振看来,真真是宦海浮沉的最佳写照。县令大人案前如走马灯般轮换着县里有头脸的官吏。告退时有人喜形于色,有人失魂落魄,更有人一步三回头,端的是一幅活生生的官场百态图。
将至午时,驿丞蒋自励最后一个求见。此人倒是爽利,进门便抱拳笑道:\"大人,卑职有公务禀报。\"——这话林彦秋今日已听得耳朵起茧,不由苦笑着摆手:\"坐下说罢。\"又朝门外唤道:\"陈振,上午不再见客了。\"
蒋自励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文书,正色道:\"昨日州府转来户部公文,沧山县道路修缮一事已获准。只是...\"他面露难色,\"户部建议由州府统一调度钱粮,县衙怕是无权过问了。\"
林彦秋手中茶盏一顿:\"岂有此理?修路乃地方要务,岂可假手他人?日后道路出了纰漏,难道要本官替人背锅不成?\"
蒋自励叹道:\"卑职何尝不作此想?只是听闻州府有位通判,与户部侍郎有师生之谊。原本户部已准了县里的章程,偏生那通判上书称'为防钱粮虚耗,当由州府统筹'...\"说着从靴筒里抽出一本密册,\"这是原先的预算,需白银八万两方能彻底修葺。户部倒是宽裕,批了十万两。可一旦经了州府的手...\"
林彦秋冷笑两声,忽问:\"州府的呈文,可已送到户部?\"
蒋自励眼睛一亮:\"尚未!大人明鉴,此事或还有转圜余地?\"窗外恰有一只麻雀落在檐角,歪着头瞅着堂内二人,倏忽又振翅飞去。
十万两雪花银,难怪有人红了眼要伸手。利字当头,某些人的胆量当真大得很,也不看看这钱粮背后站着谁,就敢来分一杯羹。
林彦秋指尖轻叩案几,面上不显山露水:\"此事本官决意要县衙自办,否则难以安心。你且去州府转达此意,先这么着罢!\"
蒋自励退下后,林彦秋面色渐沉,整了整绯色官袍,唤上陈振直奔桐城而去。
马车刚出城门,林彦秋便命随从去请闵师爷。不多时,一骑快马追上车驾,马上人掀帘问道:\"大人唤我何事?\"正是身着藏青直缀的闵建。
\"你对州府工房可熟悉?\"林彦秋开门见山。闵建不由笑骂:\"好个林大人,升了官不请吃酒,倒先使唤起人来。\"
林彦秋将州府插手修路一事道来。闵建听罢抚掌而笑:\"我道是谁,原是刘师爷在作祟。此人是宋通判心腹,与何师爷并称'宋门双璧'。\"
林彦秋眼睛一亮,这闵建果真是包打听。他急道:\"细说分明。\"
闵建却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此处不便多言。午时到杜掌柜的酒楼碰头,那地方说话便宜。\"
林彦秋当即命车夫转向。杜子腾闻讯,早早在醉仙楼雅间备下酒菜。林彦秋先将随从陈振和小厮王二留在县衙,独自换了便服乘轿前往。轿帘低垂,遮住了他阴晴不定的面色。
轿子刚在醉仙楼前停稳,便见闵建已候在朱漆大门外。一名身着绛紫色吴服的东瀛女子手捧木屐碎步迎来,低眉顺眼地伺候林彦秋更鞋。那女子腰间束带在身后结成硕大的\"文库结\",随着小碎步轻轻晃动。
闵建与林彦秋并肩而行时,盯着前方女子摇曳的背影,压低声音淫笑道:\"可算明白东瀛人这装扮的妙处了。瞧这走路的姿势,活脱脱就是要勾着男人从后头...\"说着比了个手势,\"听说她们穿这衣裳时,里头都是...\"
\"没出息!\"林彦秋一甩袖袍,象牙笏板差点戳到闵建脸上,\"不过是个异邦女子,姿色平平,也值得你这般?\"
闵建摸着下巴嘿然:\"东瀛女子最妙在百依百顺。任你提出何等荒唐要求,都...\"话未说完,林彦秋的乌纱帽翅已扫到他脸上。
\"不过是银钱没给够罢了。\"林彦秋冷笑,\"你若在桌上摆满金锭,便是教坊司的头牌,什么花样不肯陪你玩?\"
正说着,杜掌柜掀开珠帘迎出来:\"二位大人背着下官嚼什么舌根呢?\"
闵建嬉皮笑脸:\"正讨教杜兄调教这些东瀛女子的秘诀。\"
\"哪有什么秘诀。\"杜掌柜腰间算盘哗啦一响,\"无非是多给赏钱。\"他说着引二人入雅间,窗边矮几上早已备好清酒和刺身。
待酒过三巡,林彦秋提起漕运司的事。闵建刚露出为难神色,杜掌柜便识趣地起身:\"灶上新来了批松江鲈鱼,容在下去看看。\"
\"老杜真是七窍玲珑心。\"闵建望着晃动的珠帘感叹。
\"少废话。\"林彦秋敲了敲青瓷酒盏。
闵建这才压低声音:\"自李知府到任,各衙门都安插了自己人。唯独漕运司和提刑司这两处...\"他蘸着酒水在案上画了个圈,\"刘师爷联合本地几个胥吏,把持着实权。\"
见林彦秋皱眉,闵建又道:\"那刘师爷平日还算收敛,一旦黄汤下肚...\"说着比了个翻掌的手势,\"去年那起粮船相撞的事,可不就是他在背后捣鬼?\"
窗外忽传来三弦琴声,混着东瀛女子咿咿呀呀的小调。林彦秋指节叩在\"文库结\"图案的坐垫上,忽然想起那日粮船上翻落的雪白粳米。
\"听闻那刘师爷有个靠山在户部任侍郎?\"林彦秋捻着茶盏问道。闵建闻言嗤笑一声:\"什么靠山!不过是个过气的知府,攀附上江尚书的关系才进了户部。此人行事低调,故而未被清算。至于刘师爷...\"他凑近低语,\"不过是把自家娘子送到那位榻上,这才得了个州府工房的差事。后来见风使舵,又投了宋通判。坊间不是有句浑话么——'若想顶戴稳,不妨冠儿绿',说的就是这等货色。\"
林彦秋摇头苦笑:\"竟有这等事?当真处处一般黑。\"
闵建阴恻恻地笑道:\"官场上这般没脸没皮的还少么?刘师爷在工房这些年,油水捞得盆满钵满。自家娘子给人睡了算什么?横竖还能去勾栏寻快活。\"他抿了口酒,\"听说他娘子如今独守空闺,这些事大家心照不宣罢了。在银子面前,有几个把持得住的?\"
\"明白了。\"林彦秋指尖轻叩桌面。
闵建会意,压低声音道:\"若要整治此人,易如反掌。他在城东金水巷养了个外室,寻几个军中好手盯梢,画了影图往按察使王大人那一送...\"说着比了个手势,\"官员德行有亏,按律最是严苛。\"
听得\"德行有亏\"四字,林彦秋耳根微热,斜睨闵建道:\"你就不怕被人拿了把柄?\"
闵建一抖衣袖,露出个狡黠的笑:\"怕,故而处处小心。\"忽又压低嗓音,\"除非...杜掌柜在酒里下药...\"
林彦秋摆手:\"杜掌柜精得跟狐仙似的,断不会行此下作勾当。说实在的,使这等手段的都是蠢材。即便一时得逞,岂不招人记恨?老话说得好,'走多了夜路终遇鬼'。\"
闵建点头称是:\"杜掌柜确实深谙处世之道。从不见他提非分要求,总把'买卖不成仁义在'挂在嘴边。\"
\"商道与宦途终究不同。\"林彦秋望着窗外车马,\"再豪富的商贾,也不敢轻易开罪官面上的人。杜掌柜能做到这般规模,这个道理比你我更明白。\"
二人正低声密谈时,杜掌柜掀帘而入,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他笑吟吟地往黄花梨圈椅上一靠:\"谈妥了?酒菜已备妥,快些用膳罢。待会儿去温泉汤池泡一泡,也好解解乏。\"
林彦秋因未时要面见李知府,只略沾了沾酒杯。见他兴致不高,杜掌柜与闵建也失了酒兴,草草饮了两盏青梅酒,用了些炙肉羹汤,便各自随一名东瀛侍女去了别院。
白玉砌成的汤池正汩汩注入热水,氤氲水汽中,那东瀛女子身着素白单衣,轻移莲步近前,用生硬的官话柔声道:\"大人,容奴家伺候更衣可好?\"纤纤玉指已搭上他腰间蹀躞带。
前番来此,林彦秋未尝领略过这温泉别院的妙处,此刻不免心动。然思及要谒见上官,终究强自按捺。只褪去外袍,俯卧在湘竹榻上。那女子推拿手法倒是精妙,十指如兰,力道恰到好处。
\"倒是正经手艺。\"林彦秋暗忖,想来那香艳戏码还在后头。
待汤池水满,女子忽然解衣宽带,罗衫如雪片般委地。她赤足跪在青玉砖上,乌发如瀑垂落,堪堪遮住胸前春光,却更添几分欲说还休的风情。\"请大人怜惜。\"她盈盈下拜时,故意将膝头微微分开。
林彦秋忽觉一阵心悸——非是担忧落入圈套,而是预见某种深远危机。此般温柔乡,恰似那五石散,一旦沾染,再难戒除。眼前这雪肌玉骨的东瀛佳人,怕是比鸩毒更令人沉沦。
他强行移开视线,却见那女子跪姿极讲究,从竹榻望去,恰好能将旖旎风光尽收眼底。林彦秋骤然起身,抓过屏风上的锦袍,声音微哑:\"今日且到此为止,本官忽有要务。\"
实则他已至忍耐极限。再多留一刻,恐难自持。此刻抽身而退,方是明智之举。若放纵欲念,日后必如坠泥沼,愈陷愈深。待系好衣带出门时,秋风扑面,方觉后背早已汗湿重衫。
那东瀛女子显是未曾料到这般情形,杏眸圆睁,但转瞬便恢复恭顺之色。她急急起身,纤纤素手为林彦秋整理衣冠。罗衫摩挲间,温软玉体几番轻触,林彦秋额角沁出细汗,只得在心中默念:\"此等风尘女子,不过瓦砾耳。\"如此方能稳住心神。
待衣冠齐整,林彦秋拂袖而出,连告辞都未与杜、闵二人说,只命小厮递了张字条:\"急务在身,先行告退。\"
出了别院,方觉此处偏僻,竟寻不到一顶轿子。正踌躇间,恰遇一辆载客的骡车经过。林彦秋摸遍袖囊,却寻不出零碎铜钱,只得取出一锭五两纹银。那车把式憨厚一笑,指了指车前挂着的钱串——那是用红绳穿好的一吊吊铜钱。林彦秋取了一吊,数出二十文车资,余者尽数退还。
骡车晃晃悠悠前行,车厢内挤着贩夫走卒,汗味混着土腥气扑面而来。林彦秋扶着车栏,望着这些市井小民黝黑的面庞,忽觉恍如隔世。久居庙堂之高,竟忘了民间疾苦。这颠簸车程,倒成了难得的自省之机。
李知府其人,性如烈火,刚愎自用。他素来不喜林彦秋,正因此子难以驾驭。然世事如棋,岂能尽如人意?
及至府衙,林彦秋整了整青罗官袍,面上已是一片澄明。先前那点少年得志的轻狂,早被骡车颠散了。此刻的他,倒真有了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气度。若董师得见,定当欣慰——从前的林彦秋虽也作沉稳状,然眼底那份浮躁,终究瞒不过明眼人。
李知府捋须含笑:\"林大人到了!请坐。\"虽言语客气,身子却在太师椅上纹丝未动。
\"下官见过府尊大人。\"林彦秋执礼甚恭,一揖之后方落座。他双手轻搭膝上,青罗官袍纹丝不乱,目光谦逊地望向李知府,俨然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
李知府心中暗叹。当初他也曾被这温良表象所惑,直至沧山县那场漕粮案,才见识到这年轻人含笑背后的雷霆手段。身为四品知府,当他发现自己竟难以驾驭这个七品县令时,便明智地选择了退让——甚至还要遵照巡抚大人的意思,为其擢升铺路。这其中的无奈,唯有案头那盏苦茶知晓。
以他一方府尊之权,本可在巡抚钧旨之下稍作掣肘。给这年轻县令使些绊子,不过举手之劳。然李知府宦海沉浮二十载,早练就一副火眼金睛。年届五旬的他,若运作得当,尚有两任升迁之机,岂会因小失大?
\"林大人近日县务可还顺遂?\"李知府端起雨过天青茶盏,盏中茶叶沉沉浮浮,恰似这官场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