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知府虽非钱谷主官,然自恃位列幕府议事,以为一纸手谕下去,必有效用。踌躇片刻,还是命人寻来林彦秋的签押房所在,遣驿卒送信过去。
陈师爷外出未归,林彦秋见信笺落款陌生,执礼甚恭:\"不知哪位大人垂询?\"赵知府未料区区一通判竟不识自己印信,心下不悦,提笔时便带了几分威压:\"本府赵德明,致书林通判。\"
\"原来是赵大人。\"林彦秋拱手对空行礼,\"不知有何示下?\"他对赵知府知之甚少,自觉礼数周全,却不知何处触怒了上官。
\"闻沧州有官吏酗酒殴民之事?\"赵知府笔锋凌厉,字里行间透着居高临下之意。
林彦秋心下了然,暗自发笑,面上却恭敬回道:\"确有此事,已上堂议,当从严处置。\"
未料这通判言辞虽恭,却寸步不让。什么\"堂议已决\",分明是铁了心要严办。
\"林通判,栽培一官不易。为上者当以治病救人为念,当以训诫为主。\"赵知府摆出上官架势,心道你小小通判,安敢不给我这幕府议事颜面?
岂知此言非但未能压服,反激起林彦秋怒意。莫说是知府,便是巡抚在此,他又何曾畏缩过?
\"赵大人明鉴,此事影响甚恶,恐难从轻发落。此乃堂议公决,下官不敢擅专。\"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将赵知府的暗示硬生生顶了回去。\"啪\"的一声,赵知府将狼毫掷于案上,怒喝:\"狂妄之徒!\"
林彦秋耳畔犹闻掷笔之声,缓缓合上信笺,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咚咚\"的叩门声响起,但见喻文博立于门外,朝林彦秋拱手而笑。
林彦秋起身相迎,二人分宾主落座后,喻文博低声道:\"午间那事,可是有人来说情了?\"
林彦秋面色阴沉:\"连知府赵大人都惊动了。\"
\"啊?\"喻文博瞠目结舌,半晌方道:\"这毕主事,倒是手眼通天。\"
林彦秋冷笑:\"管他是谁,本官一概不认。\"
喻文博凑近些问:\"若是李知府亲自来信呢?\"
林彦秋嗤笑:\"李树堂何等人物,岂会为此等事修书?纵是他亲舅子犯事,也断不会与我开口。他李树堂或许能摘了我的乌纱,却堵不住我上奏的折子!\"
喻文博闻言暗自心惊,面上却笑道:\"大人可曾去过吴家桥镇衙?\"林彦秋颔首:\"去岁邀我观新衙修建,未往。\"
喻文博压低声音:\"如今新衙已竣,端的是雕梁画栋。听闻耗银八万两,吴家桥当真富庶。\"
林彦秋双目圆睁:\"竟有此事?\"
喻文博正色道:\"瞒上不瞒下,镇里早传遍了,说那班子修衙时,个个捞得肠肥脑满。\"
林彦秋霍然起身,急令驿卒送信与按察使康继宗,将此事详述。康继宗阅罢亦觉事态严重——区区镇衙,竟耗银八万两修葺?但凡通晓营造者皆知,此类最易藏污纳垢。康继宗为按察多年,岂会不明其中蹊跷?
\"康大人,此事当先查账册,遣老练账房前往。本官不信其中无弊!尽管彻查,天大的干系,本官一力承担!此事绝不讲半分情面!\"林彦秋言辞铿锵,信笺中字字如铁。
搁笔后,林彦秋回座。喻文博凑近低语:\"大人,此事还须三思。\"
林彦秋冷笑:\"本官何惧之有?大不了摘了这顶乌纱,回乡耕读去!\"
喻文博闻言无奈,默默拱手告辞。行至门边,终是转身道:\"大人明鉴,当今官场,权势重于律法,人情大于章程。大人不愿同流合污,却要当心暗箭难防啊。\"
林彦秋知他所言非虚。宦海沉浮,往往因一言一事开罪上官。若无靠山,些微过失便可能蹉跎十余载不得升迁。
然林彦秋岂会在意这些?此事他已决意硬碰到底。莫说是桐城府,便是巡抚亲至,又能奈他何?
喻文博方退,年桦便晃着折扇踱了进来,笑嘻嘻拱手道:\"林大人公务繁忙?\"
林彦秋见他目光游移,便知没好事,没好气地指了指太师椅:\"有事直说,看你这一脸鬼祟相。\"
年桦讪笑着挠头:\"大人明鉴。医馆白院判之子腿有残疾,说门亲事不易。此番亲家到访,难免铺张了些。偏生撞在您手里,还误了正事。下官本不该多嘴,但白院判行医数十载,活人无数,也算积了阴德...\"
话虽含蓄,林彦秋却心知肚明。医馆院判看似不起眼,可谁家没个病痛?进了医馆谁不求个方便?这白院判在沧山的人脉,自是盘根错节。处置这等人物,须得讲究些策略。
林彦秋打量着年桦——这厮仍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倒不似作伪。遂摆手道:\"本官知道了,你且退下。\"
待年桦离去,林彦秋独坐沉思,几番欲提笔又搁下。终是修书与康按察使:\"医馆一案暂缓处置,莫要张榜。白院判情形特殊,酌情网开一面。\"
又遣人知会田知县、方通判。田知县闻讯欣慰道:\"林大人明鉴,白院判确是厚道人。这话由下官去说最妥。\"
田知县何等精明?林彦秋既让他传话,自是既要给白院判留些体面,又要保全朝廷体统。罢官虽可免,审饬却是少不得了。
日影西斜,林彦秋方离衙门,腰间传信铃骤响。取出一看,竟是杜子腾的印记。拆开书信竟是齐轲的笔迹:\"贤弟!愚兄已至桐城,速来一聚!\"
林彦秋一怔,未料此人突然造访。齐芝怡可会随行?又不便明问,只笑道:\"且候片刻,某这便来。\"
急召陈振与王二,嘱咐几句后,便命王二驾青幔小轿送他前往。连日案牍劳形,林彦秋正好在轿中假寐片刻。
至桐城时暮色初临。王二轻叩轿帘:\"大人,已至府城,往何处去?\"
林彦秋见街边灯笼次第亮起,笑道:\"随意寻个地方停轿。\"待轿停稳,又道:\"不若在府城歇宿?某可安排。\"
王二憨笑道:\"大人美意心领了。只是近日说了门亲事,媒婆催得紧,今晚需赶回去。\"
林彦秋闻言莞尔:\"成亲时莫忘了请某吃酒。\"忽又想起什么,\"且往商市一行。\"
至商市,林彦秋从锦囊中取出十两纹银递给王二:\"给未过门的媳妇捎些胭脂水粉。今日算你出差,记得让陈师爷记在账上。\"
王二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林彦秋将银两塞入其手中:\"休要推辞。跟着某这个穷官,你也捞不着什么油水。这点心意,务必收下。\"
说罢掀帘下轿。王二捧着银两立于道旁,望着林彦秋渐行渐远的背影,想起这一年来虽无外快可捞,但林大人处处体恤,不由心头一热,暗自发誓更要尽心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