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白山鹌鹑似的缩在榆木交椅上,云纹锦缎的衣袖微微发抖。好半晌才抬起那张渗出油汗的圆脸,支吾道:\"下官想着...想着破财消灾,那些摇笔杆的最是难缠。那人还说...说自己是文渊阁的待诏,正在纂修《江南风物志》...\"
\"混账东西!\"林彦秋猛地拍案,惊得茶盏里碧螺春泼出半盏,\"你平日不读邸报么?文渊阁那些穷翰林印书,哪个不是自掏束修?怕不是接下来就要讨要刻书银了?\"
侍立在侧的顾白山竖起一根手指,低声道:\"要了,一百两。下官不敢擅专,他们撂下话说过几日再来取。\"
林彦秋气得广袖直颤,指着顾白山的那根手指终是重重甩下:\"罢了!往后这事你不必经手。那三十两银子从你俸禄里扣。自今日起,县里开发山水景致的用度,没有赵主簿的朱批,谁也不许支取半个铜板!\"
林彦秋存了收拾人的心思后,立刻吩咐备车赶往州府。一路颠簸,午饭是长随陈振在驿站买来的粗面饼子,他就在马车里就着皮囊里的清水草草对付了几口。回到州府衙门,恰好赶上官吏们午后应卯的时辰。
存心找茬的林彦秋让车夫王贵将马车停在观风使衙门外五十步的巷口,自己整了整绯色盘领官袍的衣襟,扶正乌纱帽,一个人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踱向那座朱漆大门紧闭的衙署。
观风使衙署内静得出奇,青石板铺就的回廊下空无一人。林彦秋一路行去,两侧值房的门或虚掩或紧闭,竟不见半个人影。待他踏上二楼木梯,一阵放肆的嬉笑声猛地从廊道深处传来。他循声而去,只见中间一间敞阔的值房内,几个穿着青色或绿色吏服的小吏并一个穿着桃红撒花比甲、水绿襦裙的女文书,正围在一起说笑。
林彦秋抬手敲了敲敞开的门板,指节叩在楠木上发出笃笃声响。里面的人恍若未闻,兀自谈笑,间或甩来几个不耐烦的白眼。林彦秋嘴角终于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他后退半步,抬起穿着厚底官靴的右脚,对准那门扇,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哐当——!”一声巨响,门板撞在墙上又弹回,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房内众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嬉笑声戛然而止,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门口煞神般的绯袍官员。
林彦秋不慌不忙,先低头查看了一下那扇结实的楠木门,只见门板上印着一个清晰的泥脚印,门枢虽呻吟作响却未断裂。他这才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拍了拍官袍下摆和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踱进房内:“呵,好生热闹啊。诸位在聊些什么趣事?竟如此投入,连敲门声都听不见了?”
这时,隔壁值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披着松绿官袍、衣带半敞的中年男子,一边揉着惺忪睡眼系着衣带,一边打着哈欠不满地嘟囔:“吵吵什么?还让不让人安生睡个午觉了?成何体统……”
林彦秋闻声缓缓转过头,冲那睡眼朦胧的中年男子咧开嘴,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看得对方一个激灵。旋即,他又转回头,目光如刀般扫过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
房内的人此刻才彻底反应过来,见林彦秋孤身一人,一个年轻些、穿着皂衣的小吏竟血气上涌,几步冲上前,指着林彦秋的鼻子就骂:“直娘贼!你是什么鸟官?敢来此撒野?找打是吧?!”
林彦秋眼神一厉,闪电般出手,一把攥住那伸到眼前的手指,用力向后一拗!
“哎哟——!”那皂衣小吏疼得惨叫一声,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
走廊上那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此刻已完全清醒,看清林彦秋的面容后,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林彦秋面前,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腰弯得极低:
“哎呦!林…林大人!您…您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该死该死!”他问候完,立刻变脸,抬脚狠狠踹了一下还蹲在地上哀嚎的皂衣小吏,厉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小猢狲!你骂的是哪位尊神?想找死不成?!还不赶紧给老子磕头赔罪!这是沧山县衙副使林彦秋林大人!”
一干人等面面相觑,虽然未曾见过林彦秋其人,但这沧山县衙最年轻副使的名头却是如雷贯耳。只是谁也料不到,这位煞星怎会突然驾临这观风使衙署?话说回来,这观风使衙门可是清水得不能再清水的穷衙门,沧州府辖下也无甚名山大川值得收取香火钱,几处勉强称得上景致的地方,也都是半死不活的光景。若非如此,林彦秋自掌了都察院下派的“考成问责”之权后,何曾踏足过这冷灶门?
众人心中正七上八下地胡乱揣测,林彦秋却已回头,瞧见自己的长随陈振正恭敬地垂手立在廊道远处候命。他抬手一招:“陈振,上前来。”陈振立刻躬身趋步,小跑着来到林彦秋身侧,动作利落地从随身携带的褡裢里取出纸笔砚墨。
林彦秋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头也不回地对陈振沉声道:“记下。”
陈振早已铺开纸,蘸饱了墨,凝神以待。林彦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众人心坎上:“观风使衙署,值房应卯时辰,各房吏员多不在其位,乃因聚众喧哗嬉戏。署令胡钊,应卯之时,于值房酣睡未起。有访客至,无人应答理事。”
陈振运笔如飞,墨迹淋漓,顷刻间便记录完毕,还低声清晰复诵了一遍。
林彦秋听罢,面无表情,那冷厉的目光最后环视一周,仿佛要将每个人的面孔都刻进眼底,这才缓缓转身,拂袖而去。直到那绯袍身影即将消失在楼梯口,观风使署令胡钊才如梦初醒,慌忙提着自己松垮的官袍下摆,弯着腰一溜小跑追上去,声音里带着哭腔:“林大人!林大人留步!您听下官解释……”
林彦秋脚步丝毫未停,只丢下一句冰冷的话语,顺着楼梯飘上来:“胡署令,有什么话,留着去府衙议事堂向诸位堂尊解释吧。”
林彦秋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下方。胡钊僵立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得铁青。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间大值房,看着一屋子垂头丧气、面如土色的下属,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们这群害人精!老子这回被你们坑死了!”
林彦秋登上停在不远处的青幔马车。车夫小王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启动。坐在车厢前排的陈振,透过隔开的纱帘,回头觑着林彦秋的脸色,脸上带着试探的笑意,低声道:“大人,您看……是否要知会一下分管道台的李副宪(副都御史)一声?”
林彦秋靠在锦缎软垫上,闭目养神,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不必,回衙。”
时值盛夏,日头毒辣,车帘紧闭的车厢内愈发闷热。虽在角落里放置了冰鉴,但冰块早已融了大半,丝丝凉意杯水车薪。车子行在滚烫的青石板路上,林彦秋显得颇有些烦躁,抬手解开了盘领官袍最上面的两颗鎏金扣子,又“唰”地一下掀开了侧窗的鲛纱帘帷,让外面灼热的风灌进来。
这时,坐在车辕上的小王隔着帘子,赔着小心笑道:“大人,您下午若是不用车,小的想驾车去趟车马行,请师傅瞧瞧。”
林彦秋正闭着眼吹风,闻言却突然睁开眼,目光锐利地仿佛能穿透帘子,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问道:“小王,最近……还常去简同知府上走动么?”
他指的是简子豪,从前是知府衙门的掌案师爷,如今已是户房的掌印同知。车辕上的小王,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抖,心头突突直跳:昨夜不过悄悄去简同知府上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大人怎么就知道了?!
他不敢有丝毫隐瞒,连忙隔着帘子急声解释:“回大人话,小的……小的很少去了!昨夜是去了片刻,实在是因为……小的一个同乡旧识,在码头失了活计,托小的帮忙寻个差事。简……简同知是小的同宗远房叔父,这才斗胆去求……”
其实林彦秋也只是灵光一闪,随口一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