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报上刊载方布政使巡视贡院的消息,惊得他手中茶盏一颤,险些泼湿了孔雀蓝官袍。
“老爷,急递铺送来密札。”夫人轻叩门扉,低声道,“像是巡抚衙门的火漆封。”
李树堂整了整乌纱帽,肃容接过札子。展开一看,竟是陈巡抚亲笔:
“树堂兄台鉴:见报方知沧山县乡学之政,实乃教化典范。兄坐镇桐城,既活商路,又兴文教,真可谓......”
这已不是寻常褒奖,而是破格抬爱。李树堂面颊微烫,执笔回书时手腕竟有些发颤:“此皆仰赖圣天子文教之策,托抚台大人洪福......”
待家仆将回执送走,李树堂犹在院中踱步。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原以为此生止步于知府任上,不料今日竟得巡抚青睐。细细品读札中“破格擢拔俊才”之语,再思及沧山县那些年轻师爷的作为,他忽然抚掌而笑。
“老爷笑什么?”夫人捧着新沏的云雾茶过来。
李树堂捻须道:“陈抚台这是要我在桐城,给全江南道树个‘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榜样啊。”说罢轻啜香茗,但见月照西墙,竹影婆娑,竟比往常更添三分清朗。
《江南邸报》上刊着沈佳宁的画像,那执笔书写的倩影让李树堂手中茶盏一滞。画中人身着藕荷色对襟襦裙,云鬓间一支碧玉簪,据传是江南织造局某位大人的千金。李树堂喉头滚动,终是长叹一声,将那份旖旎心思压了下去。
而此时沈府绣楼里,沈佳宁正揉着酸痛的脚踝,今日随父亲巡视乡学,走得双足生疼。案头摊开的邸报上,沧山县的报道独独少了那个身影。她从锦囊中取出枚羊脂玉佩,这是当年那人留下的信物。如今凑近轻嗅,早已寻不得半分气息。窗外万家灯火,却照不亮她眉间寂寥。
送走年桦二人后,林彦秋独坐书房。他并未透露巡抚之意,天威难测,前朝杨修之祸犹在眼前。铜灯下他轻叩案几:乡学塾师之事既已惊动临安府,不如暂缓;倒是这“官吏考成法”的试点,须得精心筹谋。
正沉思间,门上铜环轻响。开门见个梳双丫髻的小丫鬟瑟瑟缩在廊下:“大人...奴婢来取浣洗衣物...”
林彦秋敛去厉色,温言道:“自去取来。”那小婢战战兢兢进屋,抱着衣物逃也似地退下。转过游廊,她倚着朱柱抚胸喘息,杏色比甲下的心口还在剧烈起伏。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同当值的丫鬟凑过来咬耳朵,“若换作我,定要假摔在他怀里...”
“呸!”小丫鬟涨红了脸,“简姑姑说了,除了我谁也不许进大人厢房,指不定就是防着你们这些浪蹄子呢!”
恰巧简丽执灯经过,两个小丫头顿时噤若寒蝉。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廊下两个小丫鬟的窃窃私语,被厚重的雕花木门隔绝在外。林彦秋伏在黄花梨书案前,就着烛光逐条批阅《官吏考成则例》,朱笔在竹简上勾画,生怕漏了半分纰漏。
三更梆子响过,腹中饥鸣如鼓。推门而出,正见值夜的小叶倚着廊柱打盹,闻声惊起:“大人有何吩咐?”
“无妨,我自去寻些吃食。”
踏出客栈大门,月色下但见简丽提着绢灯在马厩旁巡视。这妇人每夜必亲自巡查各处,仆役们见了没有不战战兢兢的。林彦秋正欲绕道,不料简丽耳尖,转身笑道:“大人深夜何往?”
“腹中饥饿,寻个食肆。”林彦秋只得驻足。
简丽将灯笼往他面上照了照:“沧山小县不比府城,这个时辰哪还有开张的食铺?妾身去厨下给您下碗阳春面罢。”
回房后,林彦秋刚翻开《盐铁论》,门上铜环便轻响。简丽端着黑漆食盒进来,里头两碗热气腾腾的鳝丝面,并一碟酱瓜。
“正好妾身也饿了。”她将竹箸递来时,腕间翡翠镯碰着碗沿叮当作响。
林彦秋风卷残云般吃完,却见简丽才动了三两口。她忽放下牙箸:“大人这般操劳,恐伤元气。妾身祖传一道四物汤...”
“本官有何可补?”林彦秋刚端起雨前茶,就听她道:“自然是补肾水。大人眼底青黑,显是劳心过度...”
“噗!”茶汤喷了简丽满襟。月白褙子湿透后,里头杏色主腰的缠枝莲纹都透了出来。林彦秋慌忙扭过头去,抓起案上帕子胡乱递去:“自己收拾。”
简丽低头看看衣襟,又望望刻意避视的林彦秋,终是幽幽一叹:“妾身告退,免得污了大人的清誉。”
待她掩门而去,林彦秋才长舒一口气。二十三岁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时,他岂敢给自己半分动摇的机会?窗外竹影婆娑,竟比那湿衣下的风光更惹他注目。
晨钟初响,林彦秋便至县衙议事。今日议的是河道清理之事,工房书吏呈上章程,欲将城郊几处民巷划入坊正管辖。这般一来,清淤疏浚等事便名正言顺。然此事牵涉甚广,需得六房共议,再呈堂尊定夺。
议毕,喻文博匆匆追出,在回廊下唤道:“林大人留步!”
林彦秋驻足转身,但见喻文博着靛蓝官袍,黝黑面庞掩不住喜色:“今日堂上,大人未置可否,下官心里没底啊。”
林彦秋从袖中取出鼻烟壶递过去:“此事务必先呈田大晖过目。六房协调,非一人可决。”
恰逢各房吏目散值,纷纷拱手问安。待人潮散去,喻文博方压低声音道:“下官与赵氏已换过婚书了。”
林彦秋这才想起,前番赵嫣霓因煤窑案被拘时,其夫即刻递了休书。如今想来,当真应了那句“夫妻本是同林鸟”。
“她前夫欲重修旧好,”喻文博冷笑,“被拒后竟打起小煤窑的主意。”
“小煤窑?”林彦秋目光陡然锐利,“不是早已封禁?”
喻文博凑近耳语:“野河沟那帮人,日日往杜县丞衙署跑,妄图重开矿禁...”话音未落,忽见廊柱后衣角闪动,二人当即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