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堂忽又话锋一转:“此事既已查实是诬告,便不必再与林大人细说。虽是实名举发,但多为臆测之词,倒也算情有可原。”
王晨低声道:“林大人方才...似有激愤之色。”
李树堂捻须苦笑:“他殚精竭虑治理沧山县,却遭人背后中伤,换作是你,可能心平气和?且唤他过来,本府亲自宽慰。”
不多时,林彦秋踏着青砖而来。虽面色平静,但眼中郁色难掩。他躬身行礼时,腰间玉佩轻响,李树堂已笑着示意他入座:“林大人,此番问询实乃朝廷爱才之意。王按察使主张息事宁人,本府亦深以为然。万望莫要因此束手束脚,沧山县的政事,还需你放手施为。”
这话虽是安抚,却难消心中块垒。林彦秋勉强拱手:“下官...谢大人体恤。”
李树堂忽起身,亲手为他斟了盏君山银针:“对了,王大人方才提及,今年都察院要推举‘廉吏’,本府已命人将你列为首选。”
这分明是给个甜枣。林彦秋此刻已恢复从容,起身长揖:“下官愧不敢当,还请大人另择贤能。”
李树堂闻言反而展颜,这才像那个敢在暴雨中带人加固河堤的年轻知县。他亲昵地拍拍林彦秋肩头:“方才还劝你别置气,转眼就使性子。放心,朝廷自会还你公道。”
送客之意已明。林彦秋告退时忽觉天旋地转,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走出二堂,冷汗早已浸透中衣。
王晨执灯相送,在月洞门前低语:“林大人日后还需谨言慎行。这男女之防,最易授人以柄。”
林彦秋默然颔首。待马车驶出衙门,他掀帘四顾无人,终长舒一口浊气。摊开手掌,掌心尽是冷汗。从问话来看,举报者必是沧山县旧吏。若非实名具状,按察司断不会受理。
车帘外,暮色中的桐城灯火如豆。他闭目轻叹:权当是敲了记警钟罢。
林彦秋回到府邸时,已是暮色四合。推开雕花木门,只见姚杏儿正坐在湘妃竹榻上,纤纤玉指绞着罗帕,神色惶惶。听见门响,她杏眸一亮,提着裙裾便迎了上来。
“郎君...”她声音发颤,从背后环住林彦秋的腰。林彦秋反手阖上门闩,尚未来得及褪去皂靴,便觉背后温香软玉紧贴。
“妾身想好了,”姚杏儿将芙蓉面贴在他汗湿的官袍上,“待漕银案了结,我便启程去苏州,不能再拖累你...”
林彦秋轻拍她皓腕:“莫怕,无事了。”话音未落,姚杏儿已摸到他中衣尽湿,不由带了哭腔:“都怪妾身贸然来寻,害郎君受这般惊吓...”
他艰难转身,推开些许距离:“真的说清了。”见姚杏儿梨花带雨的模样,又瞥见地上放着个藤编提篮,里头装着新置办的胭脂水粉,终是缓了神色。
“这些时日...”姚杏儿绞着衣角,“怕是要叨扰郎君了。”
林彦秋跌坐在酸枝木圈椅中,取出鎏金水烟袋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间,忽想起都察院定会去寻齐芝怡与肖花兰对质,这反倒是桩好事。
姚杏儿挨着他坐下,轻摇团扇:“郎君这一身汗...妾身已让丫鬟备好香汤。”
经这一提,他才觉脊背黏腻难当。步入净室,丫鬟早已备好柏木浴桶,热气氤氲中漂浮着艾草。他闭目浸入水中,任热水冲刷周身紧绷。直到此刻,悬着的心才算真正落下。
“公门如虎口啊...”他掬起一捧水抹脸,暗自警醒,“日后断不可动库银分毫。”
一只柔荑抚上脊背时,林彦秋才蓦然惊醒。回首见姚杏儿罗衫尽解,只余一件藕荷色肚兜松松挂着,雪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眼中秋水盈盈地望着自己。
红绡帐暖度春宵。待云收雨歇,林彦秋倦极而眠,再醒来时已是暮鼓时分。伸手一探,枕边空空如也,唯余一缕幽香。正疑惑间,忽闻庖厨传来吴侬小调。
踱出内室,但见八仙桌上摆着青瓷碗碟,一道清炒芦蒿,一道火腿煨笋,色香俱佳。待他洗漱完毕,姚杏儿正捧着莼菜羹出来,杏色寝衣衬得人比花娇:“郎君用膳吧。”
林彦秋目光扫过她单薄衣衫下若隐若现的茱萸,不由苦笑。
“用过晚膳我便要回衙门,今夜不能留宿了。”
姚杏儿执箸的手微微一颤,低头数着碗中珍珠米粒。林彦秋佯作未见,匆匆扒完饭便转入内室更衣。出来时见她仍呆坐灯下,烛火映得侧脸如玉。
“为何不让齐姑娘到沧山县照料?”她忽然仰脸问道,“郎君的衣裳总需人浆洗...”
林彦秋系好蹀躞带,在门槛处顿了顿:“顾好你自己便是。”临出门又回头叮嘱:“记得落栓。”
原本要提那十万两银票的事,经此一劫反倒不便开口。虽说是她亲口许诺的买命钱,但既有了肌肤之亲,终究不忍相逼。
马车驶出巷口,林彦秋掀帘回望。宅院灯笼在夜色中渐远,他闭目长叹:“除却芝怡,但愿这是最后一个。”
忽然一阵夜风卷入车帷,带着深秋的凉意。他紧了紧鸦青色披风,袖中拳头暗自攥紧。车辕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混着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将心事碾碎在青石板路上。
林彦秋遣小厮递了帖子,约刘力在“醉仙楼”雅间相会。自己则换了身靛蓝织锦直缀,腰间悬了块羊脂玉佩,乘着青篷马车径直前往。
刚在二楼临窗的厢房坐定,门外便传来刘力爽朗的笑声。珠帘一挑,但见刘力穿着绛紫团花缎袍,摇着洒金折扇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梳着双丫髻的伶人。其中一个穿着杏红纱裙的姑娘,林彦秋瞧着颇为眼熟。
“哟,我当是哪位贵客呢,原来是林大人!”那伶人也不怯场,径自挨着林彦秋坐下,身上环佩叮当作响。林彦秋这才想起,这正是上回与苏苏一同来府上献艺的那个歌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