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风铃,是奶奶留下的旧物。那风铃的金属管,因岁月侵蚀,泛起了淡淡的锈迹。每当微风轻拂,它便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却又透着一丝陈旧。这声音,曾经是思琪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温暖音符,可如今,在这寂静的家中,却总徒增悲凉。
思琪站在厨房门口,背对着风,身形单薄得如同秋日里摇摇欲坠的芦苇。她今年十二岁,身高尚不足一米三,体重仅有四十斤。身上那件宽大的t恤,松垮地搭在她干瘦如柴的肩膀上,仿佛是挂在衣架上的一件闲置衣物,随着她微微颤抖的身躯,轻轻晃动。
“饭呢?怎么还没热?”厨房里骤然传出女人尖利的吼声,犹如砂纸狠狠刮过铁皮,每一个音节都似要割裂空气,刺得人耳膜生疼。
思琪瑟缩了一下,像只受惊的小鹿,眼神里满是恐惧。她低声嗫嚅:“水……水还没开……”话未说完,一记响亮的巴掌便如疾风骤雨般落下,打得她脑袋偏向一侧。那巴掌的力量,让她的脸颊瞬间泛起红印,嘴角也微微渗出血丝。
“你是不是又偷懒!说多少次了,动作麻利点!”
这个女人名叫李素红,是思琪的继母。她踏入这个家门已然三年,自她来了以后,家中那仅存的一丝温暖也渐渐消散殆尽。
父亲李强每日早出晚归,疲惫的身影总是被夜色淹没。回到家后,他要么借酒消愁,酩酊大醉后对着空气胡言乱语。那迷离的眼神,仿佛穿透现实,看向某个遥远又痛苦的回忆;要么便陷入长久的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个虚无的点,仿佛这个家对他而言只是一个临时的栖息之所。在生活的重压下,他似乎早已迷失,对思琪的遭遇选择了视而不见。而在李素红眼中,思琪永远只是“那个不省事的拖油瓶”,是她生活中多余的存在。
屋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油烟的刺鼻与药物的怪异气息交织在一起,让人呼吸都觉得困难。那药,是粉红色的小颗粒,每到饭前,李素红总会面无表情地抓起二十粒,随手扔进思琪的碗里。
“吃,快吃。”她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思琪,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思琪不敢反抗。她曾经尝试过诉说身体的不适,可换来的只是继母冰冷的嘲笑,随后便是粗暴地捏住她的脖子,强行将药灌下去。她根本不知道那药究竟是什么,只晓得每次吃完,肚子便如翻江倒海般疼痛,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头晕,胃部也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疼得她冷汗直冒。有时,眼前还会突然一黑,整个人仿佛坠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屋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如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缓缓落下,将世界笼罩。邻居家的电视声隐隐传来,一档综艺节目的欢声笑语透过墙壁钻入耳中,形成了一种极为残酷的对比。对面的孩子正在阳台上兴高采烈地吹泡泡,五彩斑斓的泡泡在空中轻盈地漂浮着,如梦如幻地从思琪眼前一一划过。然而,她的世界却没有这般绚丽的色彩,只有那冷冰冰的砖墙,那把早已生锈、仿佛永远也打不开希望的门锁,还有厕所里那只破旧不堪、表皮脱落的凳子。
那个不足五平米的厕所,便是她的“房间”。这里没有窗户,终年不见阳光,潮湿阴暗得如同地窖。墙壁上布满了水渍,仿佛是岁月流下的悲伤泪水。门,从外面被无情地反锁着,将她与外界隔绝开来。白天,她偶尔会被放出来做些繁重的家务,像个小奴隶般忙得晕头转向;而到了晚上,便又被无情地关进这个逼仄的空间。她在这儿吃饭、睡觉、上厕所,甚至洗澡。无数个夜晚,她蜷缩在角落里,借着微弱的光线,细数着墙上那三十七条裂缝,每一条裂缝都像是一道深深的伤口,割在她稚嫩的心上,疼得她难以入眠。
有时,她会在夜深人静时,默默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比如洗碗时没能将碗洗得一尘不染,比如写功课的速度稍微慢了一些,又或者在学校和老师多说了一句话……她已经记不清了,记忆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委屈。
她只记得,那天在学校里,她忍不住向老师抱怨了一句“妈妈骂我”,满心期待能得到一丝安慰或帮助。然而,当晚回到家,李素红便如同一头发怒的母兽,恶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指甲深深嵌入她的皮肤,咬牙切齿地威胁道:“你想告我?你再敢说一句,老娘让你下地狱都没人知道。”从那以后,她便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再也不敢和老师说一句多余的话。
思琪原本成绩优异,二年级时还曾考过全年级第二,那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可如今,她上学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了。李素红总是对外宣称她“身体不好”,但真正的原因只有思琪自己清楚——她浑身布满了伤痕,每一处伤口都诉说着她的悲惨遭遇,连坐下来都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每当老师关切地问起,李素红便会露出虚伪的笑容,轻描淡写地解释:“这孩子皮,自己玩摔的。”老师听闻,只是笑着点点头,便没再继续追问。那笑容里,似乎隐藏着一种无奈与冷漠,他们的沉默,就像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割着思琪本就脆弱的生命。
有时候,在那些孤独又无助的时刻,思琪会幻想自己是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幻想着有一天会有警察叔叔敲响家门,如同救世主一般将她解救出这个噩梦般的世界。可幻想终究只是幻想,每当门外传来声响,满心期待的她,等来的却只是外卖小哥不耐烦的催促,或者是父亲李强醉醺醺的叫骂声。李强有时也会对她拳脚相加,毫无章法的殴打,一巴掌下去,她的耳朵便会耳鸣一整天,嗡嗡作响的声音仿佛是她悲惨生活的无情伴奏。
“打死她、饿死她、拉死她,”李强曾在醉酒后,眼神空洞、毫无情绪地说出这话,“反正我没时间管。”
那天夜里,肚子如绞的思琪被腹泻折磨得死去活来,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捂着肚子,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她声嘶力竭地哀求着,声音在狭小的厕所里回荡:“妈妈,求求你,开门……我好难受……”可无论她如何哀求,那扇紧闭的门始终没有打开。她只能无助地蜷缩在厕所的角落里,身体瑟瑟发抖,如同寒风中一片飘零的树叶。漫长的黑夜仿佛没有尽头,她的心也在绝望中渐渐冰冷。终于,天亮了,李素红一脸嫌弃地打开门,皱着眉头,厌恶地说道:“臭死了,你个死丫头活该。”
思琪缓缓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曾经的恐惧、委屈、愤怒都已消失殆尽,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麻木。连哭的力气,她都没有了。
从那一刻起,她下定决心,开始计划逃跑。不为别的,只是单纯地想要活下去,想要逃离这个如地狱般的家。
她清楚地记得,爸爸曾带她去过派出所办理身份证。那里的警察叔叔和蔼可亲,会温柔地询问她的名字,还会递上一颗甜甜的糖果。她记得派出所就在那个五岔路口,从家走过去要三站地。如果她能够走到那儿,鼓起勇气说一句:“我叫思琪,我要报警。”——也许,会有人听见她内心的呼救。也许,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抛弃她。
她在黑暗中等待了一天又一天,终于,机会来了。那天,李素红接了个电话后,神色慌张,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接着,她急匆匆地出了门,连门都忘了锁。思琪听到关门声后,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心脏砰砰直跳,仿佛要冲破胸膛。她试探着推了推,门竟然缓缓打开了。那一刻,她的心狂跳起来,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
她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光着脚,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冰冷的雨滴打在她瘦弱的身躯上,寒意瞬间蔓延全身。她不敢走大路,害怕被发现,只能从小区背后那条狭窄、堆满杂物的小路穿过。路过垃圾桶时,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但她顾不上这些,瘦小的身影如同一头惊慌失措的小兽,从垃圾桶边拼命跑出巷子。
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跑,仿佛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逃离这无尽的黑暗。她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但求生的欲望驱使着她继续向前。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视线,可她依然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当她终于跑到警察局大门前时,双腿早已发软,再也支撑不住疲惫不堪的身体,“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站岗的警察见状,急忙上前搀扶。思琪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声音细若蚊蝇,却又带着一丝坚定:
“我叫思琪,我要报警。”
“我爸和我妈,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