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雨如牛毛般淅淅沥沥地飘落,轻柔地洒在江州市公安局的大楼上。走廊里,清冷的光线仿佛被这春雨浸润,越发显得寒凉,连空气都好似被时间缓缓冻结,弥漫着一种凝重而压抑的气息。程望静静地靠在讯问室外的墙上,手中紧握着林语彤的《忏悔手记》,那本厚厚的笔记本,纸张已经微微泛黄,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她这三年来的心路历程——从最初的追查,到逐渐滋生的怀疑,再到满心的悲愤与恨意。
他已经仔仔细细地看完了两遍。
手记里,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也不见丝毫煽情的自白。字里行间,仿佛能看到一个女孩,孤独而执拗地站在她所认定的“正义”之门前,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每一个字,都像是她内心深处的呐喊,透过纸张,直击程望的心底。
“她其实是个聪明人。”冯林轻轻靠了过来,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这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就看这线索梳理的方式,她要是选择读法律或者心理学,想必会很出色。”
程望轻轻“嗯” 了一声,眼神始终紧紧盯着玻璃后的场景,像是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可她却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去‘刑罚’,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冯林微微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犹豫和不忍,“你说,她是不是也算个受害者?”这话问得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压抑的氛围,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
程望没有立刻回答。
受害者?
从某个角度来看,她确实是。她敬爱的老师无辜身亡,身后留下的是谜团与耻辱。在那些冷眼与谣言的笼罩下,她艰难地成长。三年来,她独自在黑暗中无望地追索,试图揭开真相,最终却在这条路上迷失了方向,走向了极端。
然而,现实终究不是剧本。
“她既是受害者,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施害者。”程望低声说道,声音里透着无奈与坚定,“但我们不是法官,没有权力去决定她罪重罪轻。我们的职责,只是把人带回来,把案子彻彻底底地查清楚。”
“然后,交给法律去裁决。”
冯林默默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眼神中流露出对这复杂世事的感慨。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技术科的林语彤专案组副组长陈曼匆匆走进来,手里紧紧握着一份新报告,神情严肃。
“关于那段视频,我们已经完成了完整取证。”陈曼说着,将报告递向程望,“原文件的确是林语彤用她朋友的设备上传的。为了绕开审查,她通过VpN进入国外暗网节点。整个过程技术上极其复杂,我们的技术人员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查清楚。”
陈曼顿了顿,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起初,我们追踪网络痕迹时,发现线索杂乱无章,像是故意被混淆了。后来,经过连续几十个小时的数据分析,终于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顺着这条线索深挖下去,才发现是她利用朋友的设备进行操作。而突破VpN审查追踪路径更是困难重重,它设置了多层加密防护,我们请教了多位网络安全专家,经过反复尝试,才成功破解,确定了文件上传到国外暗网节点的完整路径。整个上传过程虽然林语彤只用了不到十分钟,但我们的调查却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她是预谋发布的?”程望眉头微皱,眼神中透露出凝重。
“是。”陈曼语气复杂,既有对林语彤缜密计划的惊叹,又有对她行为的惋惜,“而且,她特意选择在赵怀德忌日三周年的凌晨发布。她在笔记里写,这是‘给恩师最好的纪念’。她对这件事谋划已久,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心安排。”
程望接过报告,眼神微微一变,敏锐地问道:“还有别的发现?”
陈曼点了点头,表情越发严肃:“她提前半年就开始联系赵怀德当年的老同事、学生、亲属,对所有相关人员进行了细致的采访,并把这些采访内容整理归档。从这些资料可以看出,她不是一时冲动想要复仇,而是精心策划了一场‘公开审判’。”
“她是在模仿法庭。”冯林忍不住脱口而出。
“但她却忘了,她不是法官,没有权力私自审判。”程望轻声接上,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
……
傍晚时分,天空被染成了一片橙红色,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给整个城市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林语彤被缓缓转入市检察院看押区。由于她在供述过程中表现配合,没有任何潜逃迹象,并且从种种行为来看有自首倾向,警方便向上级申请了暂缓逮捕,准备联合市教育局等部门召开案情通报会,以恰当的方式对公众释疑解惑。
程望的工作,却远远没有结束。
赵怀德之死虽然已经澄清了原始误解,但他真正的死因——“社会性死亡”,背后的“犯罪主体”依旧没有明确界定。
当年那封匿名举报信,已经确定是陈建军所写。然而,这封举报信在未经核实的情况下,被某位中层干部直接转交上报,使得事情迅速扩大化处理,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这是一个系统性失败。”在分析会上,程望神情严肃,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举报人陈建军怀着恶意,而执行者的怠惰与不负责任,无疑加速了一个清白之人的崩溃。”
“但是否构成刑事责任,还需要充分的法理支持。”检察院代表表情凝重,若有所思地说道。
检察院代表接着说:“目前,我们已经与陈建军进行了深入沟通,他签署了自愿自白协议。接下来,我们会依据相关法律条款,从多个方面评估他的行为是否构成‘诬告陷害’罪。对于行政责任人的渎职问题,我们也会全面审查其在整个事件中的职责履行情况,包括信息核实程序、处理方式等,判断是否存在失职行为以及失职的严重程度。这需要我们详细查阅相关文件、调查相关人员,确保做出准确的判断。”
“你们会公正处理,但她——”冯林微微转头,指了指墙外,低声说,“她恐怕没机会听到处理结果。”
程望缓缓闭上眼,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与惋惜:“她知道会有公正的处理,但她已经不再相信这个过程,所以才选择了极端的方式。”
……
三天后,江州西郊,赵怀德墓前。
细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松软的土地上,残留着雨滴的痕迹,仿佛是大地无声的泪痕。林语彤戴着手铐,在两名女警的护送下,脚步沉重地来到墓前。程望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眼神平静却又透着一丝复杂,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女孩——曾经,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如今,也必须独自面对这迟到的光明。
林语彤的手中,捧着一束洁白的雏菊,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宛如她此刻眼中闪烁的泪光。她缓缓地跪下,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每一个动作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轻轻地将雏菊放在墓碑前,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墓碑上。
赵怀德的墓碑很简单,没有精美的雕花,也没有浮夸的辞藻,只刻着他的名字与一句碑铭:“教书一生,无愧天地。”
林语彤低下头,额头轻轻地贴着冰冷的墓石,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低声呢喃:“老师,我把他们……一个个都找到了,也让他们说出了实话……可我还是没能,真正地为你洗清冤屈——是程警官做到的,不是我。”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如同一片在风中飘零的树叶,带着无尽的悔恨与自责。
“我努力过了,尝试了我认为对的方式,可我终究还是选错了。我不该让你看到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迷失了自己,也违背了你一直以来对我的教导。”她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墓前的土地上。
“我曾经以为,只有用自己的方式,才能为你讨回公道,却没想到,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伤害了很多人,也毁了自己。我现在才明白,正义需要通过正确的途径去追求,而不是被仇恨蒙蔽双眼。”她缓缓起身,脸上满是泪水,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她转过头,望向程望,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与释怀,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程警官。”
“谢谢你,让真相不再只是我一个人的执念。”
……
那天傍晚,程望独自走回办公楼。天色渐渐灰暗,微黄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整座城市仿佛沉浸在一幅陈旧的老照片中,透着一种模糊而又温暖的气息,却又隐隐让人感到沉重。
他走进办公室,缓缓打开电脑,在一份还未命名的文件夹中,郑重地键入标题:“林语彤案卷:关于正义与爱、成见与救赎的边界。”
他知道,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案子。它所关乎的,不仅仅是杀人或者忏悔,更是这个社会里无数年轻人如何看待世界、看待正义、看待自己的方式。
我们都不是上帝,无法掌控一切。
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在黑暗中努力寻找那一丝光亮,然后带着它,去引导那些在迷茫中快要失控的灵魂,找到回归正途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