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炫摆摆手打断他:“冯御史,眼下非是谈论此事之时。当务之急,是尽快脱离险境。那些胡兵虽暂退,但其主力很可能仍在附近搜寻。此地不宜久留。”
冯御史闻言,脸色一肃,点头道:“义士所言极是!是冯某失虑了。”他叹了口气,面露忧色,“只是…如今前路茫茫,后有追兵,我等又损失惨重,该如何是好?”
李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似随意地问道:“冯御史,你们此番西行,所谓何事?为何会引来如此规模的吐蕃和回纥精锐追杀?看对方架势,似乎…志在必得?”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一支大唐监察御史的使团,为何会深入如此危险的边境地带,并遭到不惜代价的截杀?这背后定然有重大缘由。
冯御史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戒备,他捋了捋凌乱的胡须,含糊道:“这个…乃是奉陛下密旨,巡查边镇,宣慰将士…途中不幸遭遇叛军与蕃贼勾结伏击…唉,具体军国要事,不便细说,还望义士见谅。”
官样文章,避重就轻。
李炫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而看向一旁正在包扎伤口的旅帅:“这位将军如何称呼?麾下将士英勇无畏,令人敬佩。”
那旅帅连忙起身抱拳,恭敬道:“不敢当!末将陈远,忝为安西都护府麾下宣威军旅帅,奉命护送冯御史。今日…多谢李义士救我等于水火!”他语气诚恳,带着军人的直爽。
“安西都护府?”李炫捕捉到关键词,故作惊讶,“陈旅帅是从安西而来?如今安西情势如何?我久居山中,消息闭塞,只听闻西方似有战事?”
陈旅帅脸色一黯,看了一眼冯御史,见对方没有明确制止,才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瞒义士…安西…安西如今情势…唉,一言难尽!尤其是怛罗斯一战之后…”
“怛罗斯?”李炫眉头微挑,“可是与西边的大食国(阿拉伯)之战?结果如何?”他故意引导话题,这是《推背图》谶言中提到的重要事件。
陈旅帅脸上露出悲愤和屈辱之色,拳头不自觉握紧:“输了…惨败!高节度使…高仙芝大将军亲率的安西精锐,在怛罗斯河边,遭遇大食联军和葛逻禄蕃部叛徒的夹击,几乎…几乎全军覆没…两万安西健儿,血染怛罗斯水,逃回来的…十不存一…”
虽然早已从《推背图》中知晓结果,但亲耳听到当事人用如此沉痛的语气述说,李炫心中仍是一震。他能感受到这位老兵话语中那刻骨铭心的痛苦和不甘。
“竟有此事?!”李炫面露震惊,“高仙芝大将军威震西域,竟也…”
“胜败乃兵家常事…”冯御史干咳一声,似乎不想过多讨论这场败仗,尤其是涉及高仙芝这样的边镇重将。
但李炫岂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紧接着追问,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即便如此,一场败仗虽痛,也不至于让吐蕃和回纥如此疯狂追杀一支朝廷使团吧?冯御史,陈旅帅,莫非…这怛罗斯之败背后,另有隐情?还是说…朝廷对此战有何…不同看法?”
他这话问得巧妙,既表达了合理的疑惑,又隐隐指向了可能的政治斗争。
冯御史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闪烁。
陈旅帅则有些激动,脱口而出:“能有什么隐情?!高将军已尽力了!是那葛逻禄蕃狗临阵倒戈!是敌军势大!若非…若非…”他猛地顿住,似乎意识到失言,看了一眼冯御史,低下头不再说话。
“若非什么?”李炫目光锐利起来。
冯御史深吸一口气,知道有些事瞒不过去了,至少瞒不过眼前这位救命恩人兼“隐世高人”。他挥挥手让陈旅帅先去休息,然后压低了声音对李炫道:“李义士既然问起,冯某也不便全然隐瞒。只是此事关乎重大,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切勿外传。”
李炫点头:“在下明白。”
冯御史凑近了些,声音更低:“怛罗斯新败,朝廷震动。陛下本已下旨申饬高仙芝,令其戴罪立功,整军再战。然…然近日有密报传入长安,言及…言及高仙芝于败军之际,似有…私藏缴获之军械粮秣,并…畏缩不进,坐视友军被围而不救之嫌…甚至…有暗通大食,意图不轨之谣传…”
李炫心中剧震!原来如此!
高仙芝怛罗斯战败后,不仅面临军事上的压力,更陷入了政治上的巨大危机!被人告发“私藏兵器”、“畏缩不进”、甚至“通敌”!
这在任何朝代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天大罪名!
冯立这位监察御史,恐怕就是奉了玄宗的密旨,前往安西调查此事的!这就能解释为何他的使团会如此隐秘,又为何会引来吐蕃和回纥不惜代价的截杀——无论是想阻止调查,还是想抢夺可能存在的“证据”,或者干脆杀人灭口、挑起大唐内部矛盾!
这背后牵扯的利益和阴谋,太大了!
李炫瞬间将许多线索串联起来。《推背图》谶言中“怛罗斯水赤千里,安西孤军尽披靡”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政治漩涡!
而冯御史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心头一凛。
冯御史叹了口气,继续低声道:“这些本只是风闻奏事,未经查实。陛下圣明,亦未全信,故派冯某前来,明为宣慰,实为暗访…然…然我等刚离安西不久,便屡遭精锐伏击,对方对我等行踪了如指掌,攻势狠辣,志在必得…仿佛…仿佛就是要阻止我等返回长安,或是要夺取某物…”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似乎那里藏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李炫的目光也随之扫过,注意到冯御史贴身处有一个小小的、硬质的凸起,似乎是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子或卷轴筒。
“冯御史的意思是…你们手中,可能有对方志在必得的东西?或者,你们掌握了某些…关键的证据?”李炫试探着问。
冯御史脸色一变,立刻警惕地收回手,强笑道:“李义士说笑了…冯某只是奉命巡查,哪有什么证据…只是那些蕃贼残暴,欲杀朝廷命官立威罢了…”
他在撒谎。或者说,他在极度戒备。
李炫不再追问,心中已然明了。这位冯御史身上,肯定带着与高仙芝案相关的重要物证,或者是某种能引发轩然大波的密报。这,才是他们被穷追不舍的真正原因!
而对方能如此精准地掌握他们的行踪,发动一次又一次的伏击…恐怕在安西都护府内部,甚至是在长安朝廷中,都有内应!
这趟浑水,比想象中还要深!
安史之乱的阴影尚未笼罩全国,但西域的刀光剑影和政治阴谋已经如此酷烈!
李炫感到一阵寒意。他原本只是想打听时间和地点,却无意中撞破了盛唐之下汹涌的暗流。
“原来如此…”李炫故作了然地点点头,不再深究,转而问道:“冯御史,如今我们身处何地?距离长安还有多远?接下来有何打算?”
冯御史见李炫不再追问敏感问题,松了口气,神色凝重地答道:“根据舆图和沿途所见,我等此刻应是在陇右道鄯州(今青海乐都一带)以西的祁连山腹地。此地已是吐蕃频频寇边之地,州县凋敝,驿道断绝…距离长安…尚有数千里之遥…前路艰险,后有追兵…唉…”
他脸上满是忧虑和茫然。以他们现在这点人手和状态,想要穿越被吐蕃势力渗透的漫长危险地带,平安返回长安,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炫沉默片刻,缓缓道:“为今之计,唯有避开大道,循山野小径,向东潜行。尽量隐匿行踪,昼伏夜出。或许…有一线生机。”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冯御史和陈旅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一丝微弱的希望。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冯御史长叹一声,“只是…要辛苦李义士了…”
“无妨。”李炫淡淡道,“既然遇上,便是缘分。我会尽力护送你们一程。”
他需要借助这支队伍了解这个时代,也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身份融入其中。护送朝廷命官,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且,他对那背后的阴谋和《推背图》的警示,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多谢义士!”冯御史和陈旅帅都是大喜过望,再次躬身道谢。有李炫这样一位“高人”相助,他们的生存几率无疑大大增加。
众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决定休整一夜,天亮前便出发。
李炫再次闭上眼睛调息,心中却波澜起伏。
怛罗斯新败…高仙芝被谗…监察御史密查…吐蕃回纥截杀…
这一切,都发生在天宝年间,安史之乱爆发的前夜!
历史的车轮,正沿着既定的轨迹,隆隆向前,驶向那场吞噬一切的巨大浩劫。
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时空旅者,已经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漩涡之中。
《推背图》的警示言犹在耳。
“星坠西南…地脉崩摧…门户开矣…”
这“星坠”,难道仅仅指的是马嵬坡?还是…也包括了这场导致大唐西域霸权崩塌的怛罗斯之败?这场失败,对地脉龙气、对国运,难道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深远影响?
“胡儿胡儿,貌忠实奸…然其背后…眼瞳…重叠…”
安禄山是东北的胡儿,那西北的胡儿呢?那些与吐蕃、回纥勾结的势力背后,是否也有着…非人的、诡异的阴影在操控?
李炫感到,他正在一步步揭开一个远比史书记载更加复杂、更加黑暗、也更加危险的真相。
夜渐深,山洞外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和风声。
李炫握紧了怀中那卷沉寂的《推背图》,目光透过石缝,望向外面漆黑一片的森林。
前路,注定危机四伏。
洞内,气氛在短暂的劫后余生后,再次变得凝重而压抑。前路漫漫,危机四伏,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冯御史在短暂的休息后,似乎恢复了些许精力。他毕竟是久经官场之人,察言观色、旁敲侧击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闭目调息的李炫,眼神中充满了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考究。
他仔细回想着李炫出现以来的每一个细节:那神乎其技的指风、那诡异出现的符火、那远超常人的身手和力量、以及对山林环境的熟悉…还有那份超然物外却又隐隐带着某种使命感的独特气质。
这绝非普通的山野猎户或武夫所能拥有。更像是…传说中那些隐于世外、传承古老的宗门修士。
冯御史沉吟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脸上堆起温和而带着敬意的笑容,再次走近李炫,拱手道:“李义士伤势可好些了?”
李炫睁开眼,平静地看向他:“有劳御史挂心,已无大碍,只是消耗过度,需些时日恢复。”
“那就好,那就好。”冯御史点点头,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方才观义士出手,雷霆万钧,更兼符法玄妙,实非凡俗手段。恕冯某孤陋寡闻,敢问义士所修之法,可是源自…终南仙脉?”
他紧紧盯着李炫的表情。
李炫心中微微一动。终南山?那是道教圣地,自古以来就是隐士和修道之人聚集之地。这位御史是在试探他的师承来历。
他面上不动声色,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道:“山野之人,偶得些许微末传承,不足挂齿。御史大人博闻强记,竟也知晓终南之事?”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没承认是终南传承,也没完全否认,反而将问题抛回给了冯御史。
冯御史眼中精光一闪,李炫这反应,更让他确信自己的猜测。他捋须笑道:“冯某在京为官时,也曾与几位终南出来的道友有过一面之缘。彼等风姿,超凡脱俗,与义士颇有几分神似。尤其是义士方才那手凝气成罡、破敌无形的指法,倒让冯某想起…听闻终南一支隐脉,擅六壬遁甲、符箓雷法,讲究以术入道,其门人常于昆仑、终南等灵山潜修…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