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表哥电话时,正在给女儿讲睡前故事。他的声音带着零下三十度的寒气:“小薇,你爸在坟头唱戏呢。”
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女儿指着绘本上的花脸小丑问:“爸爸为什么在坟头呀?”我盯着窗外的雪,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快递——一个牛皮纸袋里装着张泛黄的戏票,座位号是“黄泉路14排7号”,背面用墨笔写着:“父债子偿,七月十四,戏班开台。”
东北的七月十四凌晨还飘着细雪,我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栈道走进祖坟山。月光把墓碑照成青灰色,父亲的新坟前摆着张八仙桌,桌上供着半碗高粱酒和三只血馒头,馒头旁躺着顶褪色的瓜皮帽,正是父亲下葬时戴的那顶。
“小薇?”表哥的手电筒光晃过我的脸,他的羽绒服上沾着坟土,“你看这——”他踢开坟前的枯草,露出块刻着戏文的青砖,砖缝里渗着暗红色液体,像是稀释的血液。砖面上刻着《铡美案》的片段,却把陈世美换成了我父亲的名字。
后颈突然泛起凉意,我转身看见祖坟山的白桦林里飘着灯笼光,三盏白纸灯笼在树间晃动,灯笼上写着“阴戏班”三个字,字体是用血写的,每笔都带着拖尾,像极了上吊者的舌头。
守灵的第一夜,我在灵棚里打了个盹。
梦里听见梆子声从地下传来,睁开眼时,灵棚的白布帘被风吹起,露出父亲的棺材。棺盖不知何时开了道缝,里面的寿衣整齐叠放着,却多了件绣着蟒纹的戏袍,正是父亲生前演老生时穿的那件。
“别碰那戏袍!”看坟的赵大爷突然从阴影里钻出来,他的棉袄上缝着辟邪的狗牙,“你爹当年为了顶戏班主的位子,把老班主逼得上吊了。那老班主临死前说,要让陈家子孙都死在戏台上。”
我猛地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场景:父亲在后台给老班主斟茶,老班主喝下半碗茶后突然七窍流血,手里攥着半块带药味的冰糖。赵大爷的手电筒照向棺材,戏袍的袖口露出半只手,皮肤青黑,指甲足有三寸长,正是老班主入殓时的样子。
后半夜,我被一阵细碎的穿戏服声惊醒。
灵棚外的雪地上,有个穿蟒纹戏袍的身影在踱步,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父亲的墓碑上,影子的脖子上缠着根白绫,绫子的另一端系在白桦树上。我抓起桃木剑冲出去,戏袍突然化作无数白纸片,每片纸上都印着老班主的脸谱,嘴角咧开的弧度格外狰狞。
纸片中混着张泛黄的药方,上面写着“断肠散”,落款是父亲的名字。
第七天,村里来了个戏班。
说是戏班,其实只有三个人:拉二胡的瞎子、敲梆子的瘸子,还有个唱旦角的女人,脸上涂着厚得能刮下三斤的白粉。他们在村口的老戏台搭台,海报上写着“阴魂不散,好戏连台”,主演是“已故老班主亲传弟子”。
“小薇,别去看!”王婶拽住我的袖子,她的手腕上戴着开过光的佛珠,“那女人不是人,我看见她卸妆时把脸皮揭下来了!”我却鬼使神差地买了票,座位号正是黄泉路14排7号。
戏台上的幕布拉开时,我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是父亲的声音。转头望去,后排坐着几个穿寿衣的人,他们的脸被阴影遮住,手里攥着带血的戏票,票根上印着“已往生”三个字。
旦角上台时,台下突然响起掌声,却是从地下传来的。她开口唱的不是《铡美案》,而是《吊孝》,唱词里全是我父亲的罪状:“逼死恩师占戏台,谋财害命心太坏……”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像是用指甲刮过玻璃,唱到高潮处,脖子上突然勒紧白绫,双脚离地三寸,在空中晃悠。
我这才看清,她穿的正是父亲棺材里的那件戏袍,袖口露出的手青黑腐烂,指甲上还沾着父亲的血垢。瞎子的二胡拉出刺耳的调子,瘸子的梆子敲出心跳的节奏,整个戏台开始晃动,像极了父亲咽气时的病床。
七月十四当晚,我被绑上了戏台。
瞎子和瘸子不知何时出现在祖屋,他们的脸变成了老班主的样子,手里的二胡和梆子换成了索命的铁链和哭丧棒。戏台上点着四十九盏白灯笼,每盏灯笼下都跪着个穿戏服的鬼魂,正是这些年死在戏班里的人。
“陈家后人,该还债了。”旦角的脸皮掉在地上,露出底下爬满虫子的骷髅,她扔给我一件带血的戏袍,“穿上,唱完这出《断头台》。”
戏袍刚碰到皮肤,我就听见无数冤魂的惨叫,父亲的声音混在其中:“小薇,快跑!当年我是被老班主陷害的……”他的鬼魂突然从戏台底下钻出来,手里攥着半块冰糖,“这是老班主给我的 poisoned candy,他想栽赃我……”
瘸子的梆子重重敲在父亲的鬼魂头上,鬼魂发出凄厉的尖叫,化作无数光点钻进我的身体。旦角的骷髅嘴咧得更大了:“现在,你既是陈青山,也是我,我们要一起唱完这出戏……”
千钧一发之际,赵大爷撞开了戏台的木门,手里举着老班主的遗像:“老东西,你当年吸大烟欠了赌债,才故意死在陈家父子手里,别以为我不知道!”遗像上的老班主突然露出狰狞的笑,遗像玻璃上渗出鲜血,在地上积成“冤”字。
旦角的骷髅轰然倒塌,戏台上的鬼魂们纷纷化作青烟。赵大爷从怀里掏出半块冰糖,和父亲鬼魂手里的拼在一起,拼成了“冤”字:“当年老班主吸大烟烧坏了脑子,想让陈家背锅,才故意死在后台。”
我跌坐在戏台上,看见台下的鬼魂们渐渐消失,只有父亲的鬼魂留了下来,他的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冲我摆摆手,转身走进了白桦林深处,那里有盏明灯,照亮了黄泉路的起点。
天亮后,戏班和老戏台都不见了,村口只剩下片被雪覆盖的空地,空地上有块烧剩的戏票,座位号是“黄泉路14排7号”,背面写着“恩怨已了,往生极乐”。
回到城里后,我经常在深夜听见梆子声,拉开窗帘,总能看见雪地里有个穿戏袍的影子在踱步,影子的脖子上没有白绫,手里攥着半块冰糖。女儿有时会指着窗外笑:“爸爸在和老爷爷唱戏呢!”
去年冬至,我回祖坟山扫墓,发现父亲的坟前多了座新坟,墓碑上刻着“老班主之墓”,坟头摆着半碗高粱酒和三块冰糖。赵大爷说,这是村里人为老班主迁的坟,让他和父亲做个伴,免得再出来作祟。
但我知道,有些债是还不清的。每当暴雪封路的夜晚,我依然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戏腔,唱的是《铡美案》,却改了词:“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而我的衣柜里,那件带血的戏袍还在,每当夜深人静,戏袍的袖口就会渗出青烟,青烟里隐约能看见两个影子,一个穿蟒纹戏袍,一个穿老生服,他们面对面站着,像是在唱一出永远唱不完的对台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