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并不答话,他卸了马拴在一旁,走到井边,俯身下去,肩背微动。几息后,井下传来清脆响铃声。
黑灯瞎火的,井下竟有隐约火光透出。
顾青和崔景湛就着依稀火光,飞快打量四周。难怪他们三人加上一架马车,夜深时分却不曾惊醒周遭百姓。他们三人眼下在一处略微破烂的院内,四下堆了不少杂物,院中有一株独木,地上不少腐叶枯枝,踩上去吱呀作响。
瞧着像是处掩人耳目的库院,周遭没什么人户。
他二人对视一眼,如此所在,用来围着暗室暗道入口,再合适不过。
顾青吸了吸鼻子,不知是不是闻错了,隐约有股酸麦香味。
“愣着作甚,跟紧了。要是迷路出事,没人管你们。”车夫不耐烦回过头,小声嚷嚷。
顾青脚下微滞,迟疑之际,井中冒出个人头:“人呢?”
崔景湛瞧见此景,嘴角翘起,眼露兴奋之色。他上前两步:“顾三,跟紧了。”顾青不住点头,紧跟上去,他虽不胆怯,井中之人只露了个头在外头,瞧不真切,当真有几分骇人。
二人跟着井中那人,缓步沿着暗中石阶走入井内。顾青靠近才看清,这井是枯井,周遭毫无苔藓印迹,全是灰土,但脚印杂乱,看来打水之用荒废已久,平日往来倒不少。除了不到半人高的井沿那圈,里头极为宽敞,估摸着钻井之时就不是为了取水,只做掩护只用。
顾青打量之际,车夫跟了下来,如此一前一后,押着他二人,往枯井深处去。
没想到井下竟是别有洞天,顾青简直看花了眼。
离了枯井正下方,往里是一人多高快一丈宽的暗道,两侧,头顶,还有地上都齐齐整整沏了砖石,严丝合缝。墙壁上每隔几步就伸出铜质烛台,细细看去,每个烛台之间有拇指粗的“暗渠”,紧急之时,灌了油点了火,整个暗道能瞬时燃起烛火。
是以井下除了隐约霉味,尘土味,还有几分油脂气味。
顾青收回视线,瞧着崔景湛的后脑勺,若他面向自己,多半能见着自己眼中的惊惧之意。
一行四人往前走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期间遇着不少岔路,领头之人毫不犹疑,左拐右拐,顾青转得晕头转向,起初还有心记上一二,到了后头,已然忘怀。
难怪下井后,对方不强逼自己同崔景湛罩着黑布头套了。便是明眼瞧着,一般人也压根记不住。
顾青本还有些许畏惧,见着崔景湛宽大的肩背,心里松快不少。虽未言明,他相信,便是起了冲突打起来,景湛也有出去的法子。
崔景湛走在他身前,不住吸起鼻子来,不知是井下气息不畅,还是异味难闻,他总想打喷嚏。
莫不是同那袁安一般……
恍惚之际,前头的声响大了起来。
顾青一时好奇,快走两步到崔景湛身侧,他身后的车夫并未阻碍。
眼前暗道到了头,本以为最多是间暗室,没想到竟是豁然开朗,面前简直是另一个东京城。
地下的东京城。
暗道外有几个大汉把守,俨如城门内外的守城军。
放眼望去,街巷坊市,商贩小摊,灯火彩饰,一应俱全。只是瞧着些微袖珍,成色不如上头的。好比上头的小巷一丈宽,这里的窄巷将将能容一人过。上头的摊贩木架上支着油布防雨,这里的小摊用不着防雨,许是为着好看,扯着褪了色的烂布头。
“这,这是何处。”顾青脱口而出。好在这话也不算唐突,第一次来东京城的外乡人,有此疑问,属实正常。
便是打小在东京城长大的顾青,也震惊不已。
他扭头看向崔景湛,崔景湛面上也是一副好奇与兴奋,顾青呆滞之际,崔景湛微微眨眼,示意他无需担心。
崔景湛竟早就知晓有此处!
顾青敛了心神,都言东京城暗渠四通八达,不想这些废弃之处,竟有不少人长居。
“看够了没?这就吓到了?”身前领路那人见身后没了动静,回头打量,瞧见崔顾二人如此,不禁发笑。
“行了,每回带人来你都要如此,竟是玩不够。”身后那车夫有些不耐,“快带他二人去见老大,若能成事,少不了你我的赏。”
“是是是。不用你提醒。只是最近的几人,都不懂酒,来了也是白搭。”前头那人努努嘴,皱着眉道,“不知道外头那帮人在干啥,都是从哪找的人。”
“这位兄弟,说起懂酒,我这位发小,可是我们全县最懂酒的,保管没问题。”见那人不耐烦,崔景湛一手揽过顾青,极其夸张道。
倒是夸得顾青有些不好意思。
打头那人怪异看了他二人几眼,见怪不怪:“哪那么多话,快走。”
四人一行,绕过不少老幼妇孺,好些上头不曾见过的稀奇玩意儿,虽简陋邋遢了些,烟火气甚浓。
顾青逐渐瞧出了些许门道,这里头长居的,恐都是些苦命人,在上面无处容身,又不愿离开东京城。
又走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崔顾二人跟着打头那人在巷头巷尾不住穿行,隐约酒香扑入鼻中。
快到了。
果然,打头之人带他二人穿过一条窄巷,外头竟是一处酿酒坊。顾青瞪大了眼,这处虽远不如宫中的酿酒坊,但该有的都有。贮存酒曲的曲房,密封的发酵间,地火灶台,勾调之处,几间石沏小屋,一应俱全。
听见动静,写有曲房二字的石屋里头有人推门而出:“这是新来的?”
“当家的,正是。”打头那人抱拳回话。
这是见着正主了,顾青挺直腰背,想留个好印象。他略微打量那当家的一眼,是个高头大汉,鬓间隐约有疤,穿着一身粗布短衫,脚蹬短靴。这身打扮丝毫不掩他眉宇间的气势,难道是犯过事之人?
高头大汉亦是看了顾青好几眼,视线最后停在他腰间的试酒勺上:“你是酒师?”
“在下顾三,打小拜师学艺酿酒。”顾青抱拳行礼,刻意多了几分乡野之气,不似在宫中那般规矩。
崔景湛在一旁有样学样,二人不卑不亢,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儿。
“我弓彬可不管你们如何吹嘘。有没有真本事,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