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五日,太皇太后清醒的时刻愈发短促,每日不过两三个时辰。她终究决意再见见众人,只是碍于精神不济,每次最多见五六人。再多,康熙便不许了,生怕累着她。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平日里不轻易进宫的皇室宗亲,还有康熙特意召来的太皇太后母族亲眷,他们早已提前进京等候。接连五日,慈宁宫往来探望者不绝,给这满室的悲戚添了几分人气;可众人见太皇太后病得形容枯槁,那份短暂的热闹又很快被更深的无奈与酸楚取代。
之后便轮到了诸位皇嗣。又过了三日,太皇太后对皇嗣们并未多言嘱托,只是待他们退出慈宁宫时,人人都得了她的赏赐,就连尚在襁褓中的十三格格也不例外。转眼便到了二十四日。
慈宁宫内,苏麻喇姑、皇太后、太子、康熙,还有康熙的亲姑姑—太皇太后的二女儿固伦淑慧公主,都紧紧守在太皇太后的床榻边,寸步不离。他们生怕太皇太后醒来时见不到自己,心中满是焦灼。此时太皇太后每日清醒的时间已不足三刻,情形愈发危急。好在该交代的事都已说清,该见的人也都见了,眼下便只剩他们几人在此静静守候。
时辰一点点挪到亥时,太皇太后迷迷糊糊睁开眼,望见床边守着的几人,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水……”
众人被声音惊醒,苏麻喇姑更是双眼通红,忙转身去侧殿取了水来,由康熙用小勺一点点喂到太皇太后唇边。喝了几口后,她的精神似好了些,眼神也添了几分清亮,可围在床边的人,脸色却愈发沉郁悲戚。他们都懂,这不过是太皇太后的回光返照罢了。
太皇太后望着康熙几人因连日守在床前而瘦削下去的面颊,又吩咐苏麻喇姑去煮几碗面来,命几人吃下去。她看着众人噙着泪吃面的模样,浅浅笑了笑,恍惚间忆起往昔。想到自己薨逝后,需重启太宗与姑母的皇陵石门,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抗拒,这一生因太宗与姑母受的委屈早已刻入骨髓,实在不愿死后再被他们搅扰安宁。
目光落在康熙身上,见他埋头对着碗,面条却没见少多少,太皇太后犹豫片刻,终是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风:“太宗文皇帝梓宫安奉已久,不可为我轻动……况且我心牵念福临与你,实在不忍远去……玄烨,你便在孝陵近旁择块吉地安葬我,我便再无遗憾了。”
康熙闻言,猛地抬头,手中的碗“哐当”一声坠落在地,泪水瞬间决堤。他踉跄着跪行到太皇太后床前,将头深深埋进她被锦被覆盖的膝头,悲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哽咽着泣道:“皇玛嬷,不要离开孙儿……”
其余人见状,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一声声哭劝着,不愿让太皇太后走。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早已淡去,眼眶也泛起红意。她轻轻抚摸着康熙的头,声音喑哑得几乎听不清:“玄烨,我也念着你们,也想多陪些日子,可生死由天,由不得人……别担心,我会在长生天保佑你们的……大清的江山,就交给你了。玄烨,我……真的累了。”
说罢,太皇太后只觉浑身一轻,又强撑着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康熙终究是含泪应下了她的嘱托。或许是情绪激荡耗尽了力气,太皇太后很快便没了精神,昏昏沉沉地阖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二十五日子时七刻,窗外大雪漫天飞舞,慈宁宫内的暖意终究没能留住她。太皇太后鼻尖那缕微弱的气息,终于悄然散尽。确认她已然薨逝的那一刻,康熙等人再也绷不住,哭声骤然撕裂了殿内的沉寂,悲恸欲绝。
“当……”丧钟准时敲响,绵长的钟鸣穿透风雪,响彻京城的每一寸街巷。听闻钟声的人无不神色骤变,纷纷向着慈宁宫的方向跪拜下去,天地间只剩下风雪的呼啸与无尽的哀戚。
永和宫内,董佳佳等人刚要安歇,忽闻丧钟轰鸣,忙让白霜唤醒众人,速速换上缟素,静候康熙传召哭灵。
天刚蒙蒙亮,康熙的旨意便到了,命众人前往坤宁宫哭灵。慈宁宫地方有限,后宫之中,唯有皇贵妃、贵妃及茉雅琪等皇嗣得以入内哭灵;董佳佳等人则需在坤宁宫,与外命妇一同举哀。
慈宁宫内,皇太后跪于棺椁下首,右下手边是康熙,他的跪垫比皇太后稍退半个身位;其余人等又比康熙再退一个身位。康熙右下方,太子领着诸位皇子跪列哭灵;左下方,恭亲王率宗室亲族垂首跪伏,与太子等人相隔三个身位。
皇太后左下手边是固伦淑慧公主,她的位置比康熙还要再低半个身位,身后跟着一众宗室福晋;淑慧公主右手边,皇贵妃正领着贵妃与格格们跪泣。因康熙与皇太后在场,殿内众人无不敛容屏息,个个摆出痛彻心扉的模样。
坤宁宫这边,上首供奉着太皇太后的牌位,下方众人按序跪立。牌位右侧,妃位之首的董佳佳领着后宫其余嫔妃;左侧则是固伦淑慧公主的儿媳,蒙古郡王福晋,吉雅日后的婆母,身后跟着其他外命妇,一同举哀。
坤宁宫内,董佳佳因是妃位之首,排位比较靠前,正好借着身前的供桌遮挡,哭累了便换成干嚎,悄悄歇口气。与她并排的几位妃嫔和福晋们显然也心照不宣,彼此默契十足,谁也不会去揭破旁人,更不会背后捅刀子。这般光景,倒比给前两位皇后哭灵时轻松了不少。
太皇太后的丧仪上,无人敢有半分逾矩。就连后宫中唯一身怀六甲的德妃,也始终敛声屏气,半点动静不敢闹出。只是董佳佳瞥见她因连日哭灵而愈发苍白的脸色,心中不禁暗生感慨,不愧是将来要成为太后的人,这份忍耐力着实过人,连她也得佩服几分。
只是方才见德妃似有些支撑不住,董佳佳本想上前搭把手,卖个人情,怎奈两人之间还隔着惠妃与宜妃,隔着好几步的距离,终究是没法子,只能作罢。
德妃的窘迫,身旁的宜妃与荣妃并非不知。只是彼此关系本就疏远,心存各自的盘算,也就没人肯伸手相扶。
哭灵到了后三日,董佳佳见德妃已是摇摇欲坠,实在看不下去,便寻了荣妃低声说了几句,让她照看一二,免得德妃真出了什么差池,惹得皇上心烦,到头来牵连她们一同受责。荣妃沉吟片刻,终究是应了。靠着这点照拂,德妃才总算有惊无险地撑过了七日哭灵。
太皇太后的丧礼并未就此了结。康熙执意要依汉礼守孝,欲为太皇太后服孝二十七个月,大臣们接连上奏劝谏,再三力争下,康熙才终于松口,以一日代一月,服孝二十七日才就此作罢。
转眼到了康熙二十七年。德妃这胎终究没能熬到足月,于正月九日诞下二十三阿哥。经太医诊断,阿哥的身子还算康健,毕竟德妃哭灵时已是孕晚期,这胎好歹养到了九个多月。
只是二十三阿哥的降生,并未驱散后宫的沉郁。他的洗三礼与满月礼都没能大办,只得了康熙赐名“胤祯”,便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三月中旬。太皇太后刚过世不久,蒙古那边便起了事端,康熙心思全扑在朝政上,极少踏足后宫,使得后宫愈发冷清寂寥。漠北喀尔喀内部生乱,札萨克图汗与土谢图汗两派爆发冲突,原本的统一局面已然分裂。
随着时间推移,战事陷入胶着。到了四月中旬,准噶尔汗国的噶尔丹趁机东侵,让漠北战局陡生变数。准噶尔部显然早有准备,仅用半个月便击溃了喀尔喀三部。走投无路的喀尔喀部只得南下漠南,向清廷求援。
经大臣们会商,康熙定下决策,清廷先收容喀尔喀难民,同时命理藩院出面调停各部矛盾,这步棋,已然为后续的直接干预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