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巨大的、浸满了墨汁的绒布,缓缓覆盖了这片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大地。
圣所之内,篝火升腾,映照着一张张疲惫却又坚韧的脸。
人们在分食着简单的晚餐,滚烫的肉汤,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却无法完全抹去心中的悲怆。
林夜没有与众人一同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他独自一人,站在圣所最高的那座、由他亲手重建的哨塔之上,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那略显单薄的身影。
他的伤势,在姜岚不计消耗的“守灯人”神辉治愈下,已经恢复了大半。
但那一记“奇点穿刺”所带来的、源自灵魂层面的枯竭感,却如同跗骨之蛆,依旧盘踞在他的精神深处。
“在想什么?”
姜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る的温柔。
她为林夜披上了一件厚实的兽皮斗篷。
“我在想……那个叫雷诺的家伙。”
林夜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凝视着远方那片深邃的黑暗。
“他今天,帮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忙。但这份‘人情’,太重了,重到……烫手。”
姜岚沉默了。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光明教廷,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他们今日的“援手”,必然在未来的某一天,要求百倍、千倍的回报。
就在这时,一只羽毛漆黑如夜的乌鸦,无声地,落在了哨塔的栏杆上。
它没有发出任何鸣叫,只是用那双仿佛由黑曜石打磨而成的、不带丝毫情感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林夜。
它的脚上,绑着一个小巧的、由秘银打造的信管。
林夜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认得这种乌鸦,这是光明教廷内部,专用于传递最高级别密信的“影鸦”。
它能穿梭于阴影之中,无视绝大多数的物理与魔法屏障。
林夜缓缓伸出手。
那只影鸦,竟没有丝毫畏惧,主动跳到了他的手臂上,任由他解下信管。
展开信纸,上面只有一行简洁而有力的字:
“子时,圣所东侧,黑沼林,我一个人。”
没有落款,但林夜知道,这是谁的邀请。
“你要去?”
姜岚的语气中,充满了担忧。
“去,为什么不去?”
林夜将信纸捏成粉末,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人家把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要是还缩在家里,岂不是显得太没种了?”
“更何况……”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精光。
“我也很好奇,这位圣骑士长大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而我,又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
子时,月黑风高。
黑沼林,一如其名,终年被阴冷潮湿的雾气所笼罩。
林木扭曲,怪石嶙峋,像是某种远古巨兽的骸骨。
林夜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踏入了这片密林。
他没有点燃火把,灰烬之力,让他在黑暗中的感知,比任何野兽都要敏锐。
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上,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圣骑士长雷诺,已经卸下了那身招摇的、银光闪闪的圣殿骑士甲,换上了一套朴素的、便于行动的皮甲。
那张带着狰狞伤疤的脸,在斑驳的月光下,显得愈发冷硬。
他没有带任何护卫,只是孤身一人,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与这片黑暗,融为了一体。
“你很准时。”
雷诺率先开口,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感情。
“我讨厌等人。”
林夜在他十步开外站定,语气同样平淡。
“卡加斯的死,会给你带来天大的麻烦。”雷诺开门见山,“‘凋零之主’莫洛克,是黑暗教团三巨头中,最疯狂、最记仇的一个。他不会善罢甘休。”
“这是我的事。”林夜不置可否,“说吧,你冒着被当成‘异端同情者’的风险,来见我,到底想干什么?”
雷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林夜笑了,“我一个被你们教廷通缉的‘异端’,有什么资格,和一位高高在上的圣骑士长做交易?”
“资格?”
雷诺的目光,第一次,泛起了一丝锐利的波澜。
“你那一枪,就是资格。能将‘血腥收割者’卡加斯,连同他存在的‘概念’一同抹去的资格!”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眼中充满了凝重。
“我需要你的力量。或者说,我们需要你这种,不属于光明,也不属于黑暗的,‘平衡’的力量。”
“我们?”林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没错,我们。”
雷诺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光明教廷,并非铁板一块。你所看到的,只是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一角。”
“在教廷内部,一直存在着三个主要派系。”
“第一,是以大审判官格里高利为首的‘裁判所’,他们是狂热的‘净化派’。在他们眼中,一切非光明的力量,都是必须被彻底抹除的异端。他们固执、极端,只相信最严苛的教条。”
“第二,是占据了枢机主教议会多数席位的‘保守派’。他们更关心教廷的权势与利益,对所谓的‘异端’,态度暧昧。只要不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他们可以容忍一切。但一旦触及,他们会比任何人都要残忍。”
“而我们……”
雷诺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自嘲,也有坚定。
“我们是‘守护派’。我们信仰圣光,但我们更相信,圣光的真谛,是守护这个世界的‘秩序’与‘平衡’,而非单纯的净化与统治。”
“我们认为,黑暗,是世界的一部分,就像影子离不开光。强行抹除黑暗,只会让世界陷入另一种极端,最终导致更可怕的崩坏。”
“很可惜,在教廷内部,我们是绝对的少数派。”
林夜静静地听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番话,彻底颠覆了他对光明教廷的认知。
原来,这个庞然大物,内部早已暗流涌动,分裂成了如此截然不同的三方势力。
“所以,你们‘守护派’,需要我这个‘异端’,来帮你们对抗‘净化派’和‘保守派’?”林夜一针见血地问道。
“不。”雷诺摇了摇头,“我们的敌人,从来都不是教廷内部的同僚。我们真正的敌人,和你一样。”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迷雾,望向了遥远的、未知的所在。
“是那些,真正想要颠覆世界,让一切重归混沌的……‘根源之恶’。”
“‘凋零之主’莫洛克,和他那个所谓的‘凋零之种’计划,只是冰山一角。在黑暗教团的背后,在那些世人无法触及的深渊之中,隐藏着远比你想象的,要恐怖得多的存在。”
“他们,正在试图唤醒一场,足以吞噬一切的……终焉之战。”
雷诺转过身,重新看向林夜。
“而你的力量,‘灰烬’的力量,根据我们守护派代代相传的、最古老的秘典记载,是唯一能够……‘归零’这场浩劫的关键。”
“这就是我的交易。”
雷诺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古朴的、由不知名金属打造的、刻满了繁复纹路的棱形水晶。
“这是‘破晓水晶’,是我们‘守护派’的信物。它记录了一处古老遗迹的位置。那处遗迹,被称为‘万法之源’,据说,它诞生于世界之初,远在光明与黑暗形成对立之前。”
“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关于灰烬之力的真正秘密,关于这个世界最深层的法则,甚至……关于如何应对‘凋零之种’的线索。”
“我把它,交给你。”
“而我需要你做的,就是活下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成为我们撬动整个棋局的……那个支点。”
林夜看着那枚散发着微光的“破晓水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知道,一旦接下这枚水晶,就意味着,他将彻底被卷入一场,远比圣所保卫战,要宏大、要凶险亿万倍的、关乎世界存亡的巨大漩涡之中。
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为了生存而挣扎的领主。
他将成为一枚,被推到棋盘最中央的、足以影响整个战局的……棋子。
“好。”
许久之后,林夜缓缓开口,只说了一个字。
他伸手,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不仅承载着情报,更承载着一个派系希望的……“破晓水晶”。
因为他很清楚,从他觉醒灰烬之力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身在棋局之中,再无退路。
与其被动地,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
不如,主动跳进去,把水搅浑,然后,想办法,成为那个……执棋的人!
光明教廷的至高圣地——永昼大教堂。
这里,是整个大陆光明的源头,圣光之力,浓郁得如同实质。
任何一丝阴影,在这里,都会被瞬间净化得无影无踪。
然而此刻,在教廷权力核心的枢机主教议会厅内,气氛,却比最深沉的黑夜,还要冰冷、压抑。
数十名身穿金边红袍的枢机主教,分坐两侧,他们的脸上,神情各异,有惊愕,有愤怒,有沉思,也有……幸灾乐祸。
而在议会厅的最深处,那象征着教廷最高审判权的、冰冷的黑曜石王座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他,便是大审判官,格里高利。
他看起来,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身材干瘦的老人。
但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光。
他的手指,正有节奏地,敲击着王座的扶手,每一次敲击,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议会厅的中央,圣骑士长雷诺,身披着那件在战场上染过血的皮甲,身姿笔挺地,单膝跪地。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平静地,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有如实质的目光压力。
“雷诺。”
终于,王座之上的格里高利,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告诉我,你麾下的圣殿骑士团,为何会出现在迷失沼泽的边缘?”
“告诉我,你为何,要对黑暗教团的‘凋零军团’,发起攻击?”
“最后,告诉我,你为何,要放走那个,杀死了卡加斯,亵渎了圣光的……灰烬异端?!”
一连三个质问,一个比一个严厉,如同三道无形的枷锁,要将雷诺,彻底钉死在“背叛者”的耻辱柱上。
“回禀大审判官。”
雷诺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了格里高利那审视的眼神。
“我奉枢机主教议会之命,探查迷失沼泽异动。我发现,黑暗教团‘凋零军团’,在此地集结,其规模,远超情报预估。”
“他们的目的,是执行‘凋零之咒’,试图从根源上,污染那片区域的大地脉络。一旦成功,方圆千里,将化为寸草不生的死地。”
“根据教廷法典,此乃动摇世界根基之大恶,优先级,高于审判单个异端。”
“所以,我下令,予以净化。”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无懈可击,完全符合教廷的律法。
“说得好。”
格里高利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那么,在你‘净化’了黑暗教团之后呢?那个灰烬异端,林夜,他就在你的眼前。你为何,没有将他就地格杀?你甚至,没有将他带回,接受裁判所的审判!”
“你这是……玩忽职守!还是……另有图谋?!”
最后四个字,格里高利几乎是吼出来的。
一股恐怖的神圣威压,从他的身上,轰然爆发,如同山岳一般,狠狠地压向了雷诺。
雷诺的身体,猛地一沉,膝下的地面,寸寸龟裂。
但他依旧挺直了脊梁,没有丝毫弯曲。
“因为,我无法判断。”
雷诺的声音,在巨大的威压下,依旧沉稳。
“无法判断?”格里高利眯起了眼睛。
“是的。”
雷诺的脑海中,闪过林夜那一记“奇点穿刺”的画面,眼中闪过一丝至今仍未消散的震撼。
“那个异端所掌握的力量,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也超出了教廷典籍中,对‘灰烬之力’的任何记载。”
“我没有把握,在不付出巨大伤亡的前提下,将他生擒。而一旦将他逼入绝境,他所能造成的破坏,甚至可能……超过那支‘凋零军团’。”
“所以,我选择了,暂时撤退,返回教廷,将最准确的情报,带回给议会,由诸位大人,共同定夺。”
这番解释,同样合情合理。
作为一名战地指挥官,在面对无法预估的强大敌人时,保存实力,寻求支援,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哼,一派胡言!”
一名裁判所的红衣主教,猛地站了起来,厉声呵斥道。
“雷诺!你分明就是被那异端的诡异力量所震慑,丧失了对圣光的信仰与勇气!你这是懦夫的行为!是对教廷荣耀的玷污!”
“没错!卡加斯虽然是我们的敌人,但他的实力,有目共睹。那个林夜能杀死他,证明其危险性,已经达到了最高级别!雷诺骑士长,你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一时间,议会厅内,指责之声,四起。
裁判所一系的“净化派”,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对雷诺,发动了攻击。
他们早就看这个坚持“秩序与平衡”的“守护派”领袖,不顺眼了。
今天,正好借此机会,将他彻底打倒。
然而,雷诺的支持者,虽然人数稀少,却也并未沉默。
一名年迈的、在“保守派”中,也颇有声望的枢机主教,缓缓站了起来。
“诸位,稍安勿躁。”
他开口道。
“雷诺骑士长的说辞,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我们也不能否认,他带回来的情报,其价值,无可估量。”
“一个能够‘抹除’存在的灰烬之力掌控者……这确实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变数。”
“我认为,在没有对他,进行更深入的了解之前,任何草率的行动,都是不明智的。”
他的话,让许多原本摇摆不定的“保守派”主教,都陷入了沉思。
他们不关心什么异端,什么圣光。
他们只关心,这个叫林夜的年轻人,会不会成为一个,影响他们利益的、不可控的因素。
一时间,议会厅内,形成了三方对峙的诡异局面。
净化派,主张立刻组建更强大的“圣罚军团”,不惜一切代价,将林夜和他的圣所,从地图上彻底抹掉。
守护派(虽然只有雷诺一人作为代表),主张暂时观察,将主要精力,放在应对黑暗教团后续更疯狂的报复上。
而占据了大多数的保守派,则在权衡利弊,犹豫不决。
最终,所有的目光,都重新聚焦到了王座之上的,大审判官格里高利身上。
他,拥有最终的裁决权。
格里高利闭上了眼睛,手指停止了敲击。
整个大厅,落针可闻。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雷诺。”
“属下在。”
“你的骑士长职务,暂时解除。圣殿骑士团的指挥权,移交你的副官。”
“从今日起,你被禁止离开永昼大教堂一步。在这里,好好反思一下,你对圣光的……忠诚。”
这个判决,不可谓不重。
这相当于,将雷诺,彻底软禁了起来。
“但是……”
格里高利的话锋,突然一转。
“针对‘灰烬异端’林夜的行动,也暂时搁置。”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尤其是裁判所的红衣主教们,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大审判官大人!为何?!”
格里高利没有理会他们的质问,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圣洁的穹顶,看到了那片,正在被黑暗与战火,所笼罩的广袤大地。
“因为,莫洛克,要疯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卡加斯和他的军团,是莫洛克最锋利的爪牙。现在,爪牙被折断了。以他的性格,必然会动用,更深层、更疯狂的力量,去进行报复。”
“我们,不需要亲自动手。”
“就让这两头,我们都看不顺眼的、肮脏的野兽,去互相撕咬吧。”
“等到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
格里高利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微笑。
“我们,再去收拾残局,将所有的‘污秽’,一次性,彻底净化。”
“这,才是最高效的,‘审判’。”
此言一出,整个议会厅,鸦雀无声。
所有主教,都感到了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这位大审判官,竟是想,坐山观虎斗,将黑暗教团,当成对付林夜的……免费打手!
好一招,一石二鸟,借刀杀人!
雷诺低着头,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但他那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一片惨白。
他知道,自己虽然暂时保住了林夜,却也把他,推向了一个,更加危险的深渊。
一场由教廷高层,冷眼旁观,甚至,暗中推动的,更加恐怖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风暴的中心,依旧是那个,刚刚打赢了一场惨烈卫国战的……圣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