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里是母亲亲手腌制的酱菜、一包大白兔奶糖、几双厚袜子和一封信。林雅迫不及待地拆开信,是全家人的联名信:
\"小雅:
酱菜是你妈特意做的,怕你吃不惯外国菜。奶糖分给同学,搞好关系。袜子是奶奶让寄的,说德国冬天脚冷容易生病...\"
信的最后,父亲罕见地写了一句感性的话:\"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专心学习,早日学成归来。\"
林雅把脸埋在那包袜子里,闻到一丝家的气息,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转机出现在十一月初。那天,林雅鼓起勇气在纺织材料学课上举手提问。她的德语结结巴巴,还夹杂着几个英语单词,但施密特教授却眼前一亮。
\"很好的问题,林小姐!\"教授用英语回答了她,然后对全班说,\"看到没有?这才是科学精神——敢于质疑,勇于探索!\"
下课后,几位同学主动来找她交流,其中就有托马斯,一个戴眼镜的机械工程系学生。得知林雅来自中国纺织厂,他兴奋地说:\"太巧了!我父亲的公司正想开拓亚洲市场,也许你能给我们一些建议?\"
渐渐地,林雅开始融入学术圈子。她发现德国同学虽然表面冷淡,但一旦认可你,就会非常真诚。
每周五下午,托马斯所在的学习小组都会在咖啡馆聚会,讨论课题也闲聊生活。林雅被邀请加入后,德语水平突飞猛进。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日,克劳迪娅拉着林雅去逛圣诞市场。柏林库达姆大街已经装点得灯火辉煌,木制摊位散发着松木和肉桂的香气,空气中飘荡着烤香肠和热红酒的味道。
\"尝尝这个!\"克劳迪娅买了两根裹着糖霜的杏仁面包,\"德国圣诞必吃的美食。\"
林雅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让她想起家乡的糖年糕。市场中央的圣诞树足有二十米高,装饰着数千盏彩灯,树下唱诗班的孩子们正演唱《平安夜》。这一刻,她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归属感——虽然远离家乡,但人类的温情是相通的。
\"林!看这个!\"克劳迪娅拉着她来到一个手工艺品摊位,指着几个精美的木制纺锤,\"你不是学纺织的吗?\"
林雅拿起一个纺锤,轻轻转动。这让她想起小时候看奶奶纺线的场景,一种跨越时空的连接感油然而生。她买下了那个纺锤,决定放在书桌上提醒自己为何而来。
圣诞节前夕,柏林下了第一场雪。林雅站在窗前,看着雪花静静飘落,给城市披上银装。她拿出信纸,开始给家人写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奶奶、哥哥:
柏林下雪了,很美。我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学习很有收获。施密特教授夸我实验报告写得好,可能推荐我去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
她犹豫了一下,继续写道:
\"昨天在博物馆看到一台19世纪的纺织机,和咱们厂里那台老机器很像。我在想,也许回国后可以试着改造那台机器,提高效率...\"
写到这里,林雅停下笔,望向窗外。雪越下越大,模糊了远处的建筑轮廓。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奇妙的历史节点上——中国的国门刚刚打开,而她有幸成为第一批出来学习的幸运儿之一。这份幸运,也意味着责任。
她摸了摸志远给的顶针,又拿起奶奶的银镯子戴在手腕上。无论走得多远,这些联结永远不会断。而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吸收一切能学到的知识,为将来回国做准备。
书桌上,柏林工业大学的校历显示,距离学期结束还有三周。林雅翻开笔记本,开始准备期末考试。窗外的雪依然在下,安静地覆盖着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
柏林冬去春来,菩提树抽出嫩绿的新芽。林雅坐在宿舍窗前,翻看着这半年来积攒的信件——父母的、哥哥的、周晓梅的,甚至陈教授也来过两封信,唯独没有陈志远的。
她拿起最新收到的家信,哥哥的字迹潦草地写着:\"志远工作很忙,现在是技术科副科长了,经常加班到很晚...\"这已经是第三次在信中提到志远,却始终没有只言片语来自他本人。
窗台上,一盆风信子正开着淡紫色的花,那是克劳迪娅送她的生日礼物。林雅用手指轻轻拨弄着花瓣,思绪飘回半年前离别的那个清晨。志远明明说过会等她,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写?
书桌上的台灯突然闪烁了几下,柏林老旧的电路总是不太稳定。灯光映照下,那个铜制顶针泛着温润的光泽,边缘已经因为经常摩挲而变得格外光滑。
\"也许他生气了?\"林雅自言自语,\"或者...觉得我背叛了他?\"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时不时扎她一下。
她铺开信纸,本决定直接问哥哥。笔尖悬在纸上良久,墨水晕开一个小点,最终却只写下些日常见闻。有些问题,她不敢知道答案。
第二天是周六,林雅照例去中国驻德使馆参加留学生联谊活动。这是每月一次的机会,能吃到正宗中餐,和同胞说说话。使馆的教育参赞王志华是个和蔼的中年人,总喜欢询问大家的学习生活情况。
\"小林,最近有家里的消息吗?\"王参赞端着茶杯坐到她身边。
\"有的,谢谢关心。\"林雅礼貌地回答,犹豫片刻又补充道,\"就是...有个朋友一直没联系,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王参赞了然地点头:\"国内通信有时候不太顺畅,特别是跨省信件。你知道,现在邮政系统还在恢复中。\"
活动结束后,林雅被张敏叫住。\"小林,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张敏压低声音,\"下个月国内有个纺织工业代表团来访,需要德语好的学生做陪同翻译。施密特教授推荐了你。\"
\"我很乐意!\"林雅眼睛一亮,随即又犹豫起来,\"但我德语还不够流利...\"
\"别担心,专业术语你肯定没问题。\"张敏拍拍她的肩膀,\"而且,代表团里有你们省轻工厅的人,说不定能打听到你朋友的消息。\"
这个可能性让林雅心跳加速。她开始更刻苦地练习德语,甚至在梦里都在背诵纺织专业词汇。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中国南方,陈志远正站在纺织厂办公楼走廊里,手里捏着一封刚被退回的信。信封上盖着蓝色的邮戳:\"查无此人,退回原处\"。
\"又退回来了?\"厂办主任老刘路过,瞥见他手里的信,\"这都第几封了?\"
志远苦笑着把信塞进口袋:\"地址应该没错啊...\"
\"要我说,国外信件审查严,说不定根本到不了她手上。\"老刘压低声音,\"最近上面抓得紧,听说有留学生被策反的,所有往来信件都要检查。\"
志远眉头紧锁。这半年来,他写了七封信,全都石沉大海。最初以为是邮路不通,后来特意托去北京出差的同事从首都国际邮局寄,依然被退回。
\"要不,你试试使馆转交?\"老刘建议道。
\"试过了,需要正式亲属关系证明。\"志远摇摇头。他和林雅在法律上非亲非故,连个正当打听的理由都没有。
回到技术科办公室,志远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他这半年写的所有信的副本。
第一封写于林雅离开两周后,满是思念和祝福;第二封分享了厂里新设备的调试情况;第三封提到他升任副科长...最近的一封,则充满了担忧——纺织厂主任王德海在厂里大会上不点名批评\"某些人崇洋媚外\",明显针对林雅。
\"志远!\"办公室门被推开,林雅的哥哥林伟探头进来,\"我爸让你晚上来家吃饭,奶奶包了饺子。\"
\"好,我下班就去。\"志远迅速收起信封。
林伟走进来,关上门,声音压低:\"又有信被退回来了?\"
志远点点头,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别急,我妹上次来信说,下个月有国内代表团去德国,说不定能托人带话。\"林伟安慰道,\"对了,王主任最近没找你麻烦吧?\"
\"他?\"志远冷笑一声,\"现在忙着巴结新来的党委书记呢,没空搭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