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柏林泰格尔机场时,正值当地凌晨四点。林雅揉了揉酸胀的眼睛,透过舷窗看到机场跑道上昏黄的灯光在细雨中晕染开来,像极了被水洇开的墨迹。机舱里响起德语广播,她只听懂几个单词:\"柏林\"、\"欢迎\"、\"温度\"。
走出舱门的一瞬间,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林雅下意识裹紧了母亲织的毛衣。十月的柏林比她想象的更冷,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凝结又消散。她跟着人流穿过长长的走廊,耳边充斥着各种陌生的语言,德语的硬朗音节与英语的圆润腔调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韵律。
海关柜台前,穿着制服的官员翻看她的护照和入学文件,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问:\"第一次来德国?\"
\"是的。\"林雅紧张得手指绞在一起,毛衣袖口已经被她捏得皱巴巴。
\"学习纺织工程?\"官员抬头看了她一眼,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很少有亚洲女性学这个。\"
林雅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僵硬地点头。官员在她的护照上盖了章,递还给她:\"祝你好运,小姐。\"
取行李处,传送带发出单调的\"咔嗒\"声。林雅盯着转动的行李带,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二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时差、紧张和饥饿一起袭来。她眨了眨眼,努力保持清醒,生怕错过自己的行李。
\"林雅同志?\"一个温和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说的是中文。
林雅转身,看见一位约莫五十岁的女性,穿着深灰色呢子大衣,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苟,正冲她微笑。
\"我是驻德使馆文化处的张敏,来接你的。\"女士伸出手,\"路上还顺利吗?\"
林雅如释重负地握住那只温暖的手,差点哭出来。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听到乡音比什么都亲切。
张敏帮她推着行李车,穿过人头攒动的机场大厅。自动门打开的瞬间,柏林清晨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雨水的清冽、落叶的微腐和隐约的咖啡香,与上海潮湿咸腥的空气截然不同。
\"先送你去学生宿舍安顿,下午带你去学校注册。\"张敏说着,引导她走向停车场。一辆银灰色的大众轿车停在那里,车身上还挂着雨珠。
行驶在柏林宽阔的马路上,林雅把脸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窗外的一切——高耸的现代建筑与古老的教堂比邻而立,骑自行车的人们穿着鲜艳的雨衣穿梭在街道上,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十字路口。这一切都新鲜得令人屏息。
\"那是柏林墙。\"张敏突然指向前方。
林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道灰白色的混凝土墙横亘在视野中,上面布满了涂鸦和标语。墙顶的铁丝网在雨中闪着冷光,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了望塔。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感突然笼罩了她。
\"西柏林就像个孤岛,被东德领土完全包围。\"张敏的声音低沉下来,\"记住,你的签证只适用于西柏林,千万不要尝试穿越检查站去东边。\"
林雅点点头,把这个警告牢牢记在心里。来之前她读过相关资料,但亲眼看到这道将城市一分为二的高墙,还是感到一种超现实的不安。
学生宿舍位于夏洛滕堡区的一栋五层红砖楼里。张敏帮她办理了入住手续,拿到一把铜钥匙。304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个衣柜,但干净整洁。窗外是一棵叶子泛黄的法桐,在风中轻轻摇曳。
\"你先休息,中午我来接你去吃饭。\"张敏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林雅坐在床沿,突然感到一阵不真实。这就是她未来两年要生活的地方?她打开行李箱,取出全家福摆在书桌上,又摸了摸藏在衣服里的银镯子。这些熟悉的东西让她稍微安心了些。
床垫比国内的硬得多,但极度疲惫的她还是很快睡着了。梦里,她站在纺织厂的车间里,所有的机器都变成了她不认识的德国型号,无论怎么操作都无法启动。焦急中,她听见志远在喊她的名字,却怎么也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敲门声惊醒了她。窗外,阳光已经驱散了晨雨,树影在墙上晃动。林雅看了看手表——才睡了三个小时,但当地时间已是上午十一点。
午餐在一家名为\"金鸭\"的中餐馆进行。老板是早年移民的上海人,听说林雅也是上海来的,特意做了道糖醋排骨。
\"多吃点,以后想吃正宗中餐可不容易。\"张敏给她夹了块排骨,\"德国食物...嗯,需要时间适应。\"
饭后,她们去了柏林工业大学。校园里古老的石砌建筑与现代玻璃钢结构并存,草坪上三三两两的学生或坐或卧,有人看书,有人聊天,甚至有人弹吉他。林雅惊讶地发现,不少女生穿着短裤和露脐装,这在1980年的中国简直不可想象。
注册手续繁琐但顺利。当林雅拿到学生证和课程表时,手微微发抖——这张小小的卡片意味着她正式成为这所世界知名大学的学生了。
\"你的导师是施密特教授,纺织机械领域的权威。\"张敏边走边介绍,\"明天上午十点,我带你去见他。今晚好好休息。\"
回到宿舍已是傍晚。林雅打开行李箱,取出周晓梅给的方便面,却发现房间里没有热水壶。她犹豫再三,敲响了隔壁的门。
开门的是个金发女孩,穿着紧身t恤和牛仔裤,耳朵上戴着至少五个耳环。\"嗨!\"女孩热情地打招呼,说了一串德语。
林雅手足无措,只能用英语说:\"抱歉,我需要热水...\"
\"啊,新来的中国学生!\"女孩突然换成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我是克劳迪娅,学建筑的。你需要什么?\"
得知林雅想泡面,克劳迪娅热情地邀请她使用自己房间的电热壶,还分享了一包德国饼干。\"尝尝,这是我最爱的莱布尼兹黄油饼干!\"
就这样,林雅在异国的第一顿晚餐是方便面配德国饼干,听着克劳迪娅用蹩脚英语介绍宿舍情况。这个活泼的德国女孩成了她在柏林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密集的暴风雨。语言是第一个障碍——虽然林雅在国内学了基础德语,但实际交流远远不够。课堂上教授语速飞快的技术术语让她如听天书,商店里收银员的问话常常让她茫然失措。有次在超市,她误把洗衣粉当成了面粉,差点用来做面条。
学业压力更是巨大。德国大学的教学方式与中国截然不同——教授鼓励质疑和讨论,课后阅读材料堆积如山,实验报告要求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林雅常常在图书馆熬到深夜,靠着速溶咖啡和意志力坚持。
最困难的是孤独感。每当夜深人静,思乡之情就如潮水般涌来。她反复读着家人的来信——父亲一板一眼地讲述厂里的生产情况,母亲絮叨着邻里琐事,哥哥偶尔提到志远来家里帮忙的事。这些平凡的字句成了她最大的慰藉。
一个月后的周六早晨,林雅在厨房煮粥(她终于买到了一个小电饭煲),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张敏,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国内寄来的,使馆转交。\"张敏笑着说,\"看样子是你家人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