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冬至,灯湾的雾第一次结了冰。
冰不是透明的,是乳白的,像凝固的灯油,裹着七株樱树。树身被冰涨得发圆,枝桠的轮廓在冰里若隐若现,像冻在琥珀里的鱼骨。老妪推开屋门时,冰雾正从门缝钻进来,在门槛上凝成极薄的霜,霜上印着细碎的脚印,比七童的脚印更小,像刚出生的猫爪,爪尖沾着金粉,粉粒落在地上,便化作细小的冰晶,冰晶里裹着半粒乳牙,牙尖已磨平,像被谁含在嘴里很久。
她提了盏新灯出门,灯芯是去年樱树落的枯枝,灯油是自己酿的樱酒,灯盏是黑陶罐的碎片拼的,拼得歪歪扭扭,像个没长齐的牙。冰雾里能见度极低,走三步就看不清身后的屋,十步外,樱树的冰壳泛着冷光,像七座没刻字的坟。
“今年的雪该来了。”老妪对着冰壳说话,呼出的白气立刻冻成冰花,粘在唇上,像贴了片碎瓷。冰壳里忽然传来极轻的“咔”声,像冰裂,又像牙床发痒。她凑近细听,听见冰下有水流声,不是潮声,是树汁在动,流动得极慢,慢得能数清每一滴的去向——都朝着根部去,根部的冰壳最厚,厚得能映出模糊的人影,影里有人在埋东西,动作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埋的却是些亮晶晶的碎片,像敲碎的灯盏。
走到第七株樱树前,冰壳上有个小洞,洞眼圆圆的,像被指尖戳的。老妪把灯凑近,灯光穿洞而入,照见冰里嵌着枚铜钱,钱眼被金粉填满,粉里浮着半条金龙,龙尾断了,断处与去年那半条严丝合缝。她伸手去抠,指尖触到冰的瞬间,洞眼忽然扩大,涌出一股极暖的气,气里混着樱香,香得发甜,甜得像七童偷藏的麦芽糖。
“是你回来了?”她问。
气团里浮出个极小的影子,看不清眉眼,只看见左手无名指缺了半节,正举着半盏灯,灯壁上的“平安”二字只剩个“安”,另一半不知去了哪里。影子在冰里游了游,忽然朝着海面飘去,飘得极快,像被潮水卷走的灯芯。老妪提灯跟上,冰雾在脚下裂开,裂开的冰缝里渗出金粉,粉粒铺成一条路,路尽头,海面结着薄冰,冰上泊着艘熟悉的小舟,舟头那盏“归潮”灯早已熄了,灯座上却新刻了个“安”字,刻痕里嵌着樱花瓣,瓣上的纹路像掌纹,弯弯绕绕,最终都指向灯芯的位置。
舟里空无一人,只舱底积着层细沙,沙里埋着七枚果核,正是当年放入黑陶罐的那些,只是核壳已烂,露出里面的金屑,金屑聚成一团,团里卧着条完整的金龙,龙嘴里衔着七颗乳牙,牙尖闪着光,像七粒没熄的火星。
老妪把灯放在舟中,灯火忽然变绿,绿得像初春的樱树皮。灯光照过金屑,照过金龙,照过乳牙,最后落在舱壁上,映出一行极淡的字:“春又来,灯再燃”。字刚显出来,就被涌进舟的冰雾冻住,冻成冰字,冰字上立刻覆满细雪,雪下得极轻,像有人在撒盐,撒着撒着,就堆出七个小小的坟包,坟前各插着根樱枝,枝上结着冰,冰里裹着半盏灯,七盏合起来,正好是个完整的“平安”。
“知道了。”老妪对着坟包说,声音被冻得发脆。她拾起一枚果核金屑,放在掌心,金屑立刻化作一滴暖泪,泪里浮出个画面:韦小宝牵着七童站在樱树下,孩子们正把新掉的乳牙埋进土里,每埋一颗,就喊一声“阿婆”,喊声撞在樱树上,震落几片花瓣,瓣上的金粉落在他们发间,像撒了把星子。
画面碎时,海面的薄冰忽然裂开,裂成七块,每块冰上都浮着盏灯,灯芯是新抽的樱条,灯油是融化的冰,灯火极弱,却在冰雾里亮得执着,像谁不肯合眼的瞳仁。老妪数着灯影,数到第七盏时,冰雾忽然散了,露出漫天的星子,星子落进海里,化作无数灯影,灯影里,七株樱树的冰壳正在融化,融化的冰水顺着树干流进土里,土里立刻冒出七株新芽,芽尖带着极淡的金,金里游着极小的金龙,龙尾缠着樱花瓣,瓣上的纹路像未写完的信。
她转身回院时,小舟正随着潮水漂远,舱里的灯火绿得发亮,亮得能照见舟尾新刻的字:“岁岁有樱,年年有灯”。沙地上的金粉路渐渐淡去,只留下七道浅沟,沟里积着融冰,冰水里,七颗乳牙正慢慢上浮,牙尖闪着光,像在等谁来捡。
屋门吱呀一声合上,把冰雾关在外面。老妪坐在榻上,掌心的金屑泪已凝成冰,冰里裹着半盏灯,灯壁上的“安”字清晰可辨。她吹灭屋里的灯,黑暗中,听见樱树在抽新条,抽得极轻,像乳牙顶破牙龈的声音。
第七个冬至,灯湾没有雪,却有了新的灯。
在土里,在冰里,在谁的念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