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的潮,终于不再回头。
老妪站在灯湾最后一块礁石上时,第七个春天正拖着尾巴走。樱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枝桠光秃秃地指向天空,像无数只举着的手,手里却什么也没有。沙地上的金粉早已褪尽,只留下七道浅浅的沟,沟里积着海水,水影里浮着半截龙鳞,鳞上齿印彻底磨平,摸上去像块寻常的石头。
黑陶罐被她放在礁石顶,罐口敞着,风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里面哭。她数着潮来的时辰,数到第七个浪头拍上岸时,罐身忽然裂了道缝,缝里渗出极淡的烟,烟里裹着七缕灰——不是发,不是屑,是燃尽的灯芯灰,灰落在水里,便化作七尾小鱼,鱼尾拖着白痕,朝着深海游去,游得极快,像怕被潮水追上。
“该走了。”老妪对自己说,声音被海风撕成碎片。她弯腰去拾陶罐,指尖刚触到陶壁,整只罐便碎了,碎成无数片,每片上都印着极小的灯影,有韦小宝举着的,有七童掰碎的,有玄烨帝捧着的,最后都混在潮水里,泡成一团模糊的白。
海面上开始浮冰,不是冬天的那种硬冰,是软的,像融化的猪油,冰里冻着无数细小的灯。老妪认出其中一盏,灯罩上“平安”二字只剩个“平”,另一半被冰裂扯走了,像被生生咬掉的牙。她伸手去捞,冰却在指尖化了,化作一滴极冷的水,水里游着半条金龙,龙身断处齐整,像被刀切过,正是当年果核里那半条。
远处传来橹声,咿咿呀呀,像洛阳旧城的卖货郎摇着拨浪鼓。老妪眯起眼,见一叶小舟正从雾里钻出来,舟上没人,只有一盏灯,灯芯是灰白的,灯油是浑浊的,灯火却亮得刺眼,亮得能照见舟板上刻的字——“归潮”。
灯影投在浪上,浪便翻出旧景:韦小宝在灯湾扫雪,七童在樱树下埋乳牙,玄烨帝在午门数灯,老妪自己拄着竹帚站在礁石上……所有影子都在动,却走不出灯影的圈,像被困在走马灯里,转着转着,就模糊了眉眼。
“灯要灭了。”老妪听见舟上有人说话,声音像从罐底钻出来的,闷得发沉。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七童刚掉第一颗牙时,也是这样的声音,含混着口水,说“阿婆,牙会疼吗”。
潮头忽然涨高,像一堵墙压过来,墙面上布满灯的碎玻璃,反射着最后一点天光。老妪站在墙下,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压得极扁,扁得像张纸,纸上印着无数掌纹,都是韦小宝的,纹里嵌着金粉,粉里游着全须全尾的金龙,龙嘴里衔着七颗乳牙,牙尖闪着光,像未熄的火星。
“春尽了。”她轻声说。
话音落时,那堵潮墙轰然倒塌,碎成漫天的雨,雨里裹着灯油的香,樱瓣的甜,还有一点帝血的腥。老妪张开手,雨落在掌心里,便化作极小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又一盏接一盏地灭,灭时发出“嗒”的轻响,像七颗乳牙同时落地。
最后一盏灯灭时,她看见舟上的灯也熄了,熄得干干净净,连灯芯都化作了灰。雾涌上来,漫过礁石,漫过樱树,漫过她的脚踝,雾里有人哼起童谣,调子是七童教的,词却变了:“灯灭了,船走了,阿婆回家了……”
老妪跟着哼,哼着哼着,就笑了。她弯腰,从沙里拾起最后一片陶罐碎片,碎片上印着半盏灯,灯壁上的裂痕里,卡着一粒极小的芽,芽尖带着极淡的金,金里游着一条极小的金龙,龙身缠着一缕白发,发梢系着半颗乳牙。
她把碎片按在礁石的裂缝里,像把最后一块拼图归位。风过时,樱树忽然抖了抖,枝头抽出一片新叶,叶背脉络里的金光极淡,淡得像错觉。老妪抬头,见海天相接处,七道白痕正慢慢淡去,是那七尾小鱼游远了,游向没有灯的地方。
“无岸也好。”她对着大海说。
潮声渐渐低下去,低得像呼吸。老妪转身,一步步走回小院,竹帚拖在地上,不再画出金线,只扫起些寻常的沙。石墩上空空的,倒扣的陶罐没了,樱树下的窄路也被潮水漫过,只剩下七株树,安安静静地站着,像等了很久,终于肯坐下歇一歇。
屋里的灯还亮着,是她出门时点的,灯芯是自己的白发,灯油是寻常的菜籽油。火光投在墙上,映出个佝偻的影子,影子旁,仿佛还有七个小小的身影,围着灯跑,跑着跑着,就融进了光里。
老妪坐在榻上,韦小宝的旧榻早就烂了,她铺了层樱花瓣,花瓣带着最后一点暖香。她合上眼时,听见极轻的“嗒”声,像乳牙扣合,又像灯芯落进灯油里。
窗外,最后一片樱叶飘落,盖住了石墩上的余温。东海的潮,终于漫过了灯湾的岸。
无归,亦无往。
无灯,亦无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