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半的摄影棚还亮着冷白的灯,顾疏桐踩着细高跟“咔嗒”踏过地板,发梢沾着走廊里的凉气,却在推开门的瞬间被射灯烤得蓬松起来。
裴砚舟跟在她身后,外套搭在臂弯,指尖还捏着张追光走位图——那是他凌晨零点翻出大学时的笔记现画的,边角还留着咖啡渍。
“顾老师,第三排追光往左偏五度。”场记举着对讲机喊。
顾疏桐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盘,喉结动了动,突然抬手比了个“停”:“等会儿。”她脱了高跟鞋,赤脚踩上舞台中央的红地毯,发尾扫过锁骨处的珍珠项链——那是裴砚舟上周在古董店淘的,说“衬你演的民国女先生”。
裴砚舟倚着幕布架,目光跟着她的影子走。
她站在光圈里,抬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这光太暖了。”她转身看向他,“林浩然买的通稿说《红妆》是‘靠滤镜凹情怀的烂片’,我们得让观众看清每粒旗袍盘扣的纹路。”
“换冷白。”裴砚舟立刻冲灯光师比手势,檀木串在腕间撞出轻响,“再加两盏侧灯,打在她耳后——”他突然顿住,喉结滚了滚,“打在顾老师耳后那缕白发上。”那是戏里角色为革命一夜白头的细节,顾疏桐为了演这幕真在发梢染了银粉,洗了三次都没掉干净。
顾疏桐眼尾微挑:“裴导这是公报私仇?怕我明天妆花了丢你脸?”
“顾老师要是丢我脸,我就——”裴砚舟突然笑出声,从口袋里摸出块巧克力抛过去,“饿了吧?刚才在休息室你只喝了半杯奶茶。”
顾疏桐接过巧克力,包装纸窸窣响。
她咬了口,甜腻的可可味在舌尖化开,这才发现自己确实从下午三点到现在没吃东西。
“裴导什么时候学会藏零食了?”她歪头看他,眼尾的泪痣在灯光下泛着淡红。
“跟顾晓月学的。”裴砚舟指了指缩在幕布后的小丫头——顾晓月正举着设备清单,用荧光笔把“追光调试”那栏画了个重重的勾,“她说姐你工作起来能饿到低血糖,让我随身带着。”
顾疏桐的手指在巧克力包装上顿了顿。
她想起昨天在化妆间,顾晓月红着眼眶给她贴暖宝宝,说“姐你以前拿新人奖时,也是这样不吃饭”。
喉间突然发紧,她清了清嗓子:“继续。”
接下来的两小时,摄影棚成了战场。
顾疏桐在追光里来回走了十七遍,从旗袍下摆扫过地板的角度,到转身时珍珠项链摇晃的弧度,都要和裴砚舟确认;裴砚舟则举着场记板,每回喊“卡”都要凑近看镜头回放,有次差点撞翻道具茶盏,被顾疏桐眼疾手快捞住手腕——两人的掌心贴在一起,都能摸到对方手心里的薄汗。
“可以了。”凌晨三点一刻,裴砚舟终于放下场记板,声音里带着倦意却亮得像星子,“明天首映式,追光会跟着你走到哪儿打到哪儿。林浩然的水军要是举着‘五毛特效’的牌子,观众抬头就能看见——”他指了指天花板,“你耳后那缕白发根根分明,连发梢的银粉都在发光。”
顾疏桐弯腰捡地上的高跟鞋,发顶蹭过他下巴。
“裴导,”她突然说,“你大学时总说‘导演的镜头要长眼睛’,现在我信了。”
裴砚舟帮她把鞋跟擦了擦,指尖扫过她脚踝处的旧伤——那是拍《霜刃》时坠马留下的。
“顾老师,”他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当年在《霜刃》里骑马摔下来,爬起来第一句是‘再来一条’,现在我也信了。”
回休息室的路上,顾晓月抱着设备清单打哈欠,睫毛上还沾着泪。
何敏不知什么时候等在门口,手里端着保温桶:“醒了?喝碗小米粥。”她把桶塞给顾疏桐,又对裴砚舟挑眉,“刚才场务说你让后期组通宵剪考据集锦?我让助理送了四箱咖啡过去,不够的话——”
“够够够。”裴砚舟接过何敏递的马克杯,烫得缩了下手指,“何姐你这是要把我养成咖啡精?”
“总比你明天在首映式上睡着强。”何敏瞥了眼墙上的钟,“都三点半了,你们俩——”
“我们商量完策略就睡。”顾疏桐打断她,舀了口粥,暖得胃里直冒热气,“林浩然买了三十个营销号说‘《红妆》抄袭’,我得联系几个信得过的媒体朋友。”她掏出手机,屏幕亮光照得眼尾细纹清晰可见,“张姐、王老师、李主编……他们当年报道《霜刃》时受过我爸的人情,应该肯听。”
裴砚舟扯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掏出平板划拉:“安保我联系了,警方派了便衣,场外加二十个保安;网络安全找了老周的团队,水军刷黑评秒删,要是敢黑进直播后台——”他敲了敲平板,“老周说能反向追踪Ip,到时候直接甩给法务。”
顾晓月凑过来看平板,设备清单在腿上滑了滑:“裴导,观众席的平板我让场务摆好了,二十台全连了投影,考据集锦循环播放三遍——”她突然顿住,指了指平板上的安保名单,“那个穿黑衣服的是陈叔?我小时候他教过我打拳!”
“你姐说要‘万无一失’。”裴砚舟笑,“陈叔是顾老爷子的保镖,退休了专门帮人看场子,林浩然要是敢派闹事的——”他做了个捏碎的手势,“陈叔能把人胳膊拧成麻花。”
顾疏桐被他逗得笑出声,手机在掌心震了震——是张姐回的消息:“小顾放心,明天我们派三个记者蹲现场,镜头对准电影,不给他带节奏的机会。”她把手机往桌上一扣,粥碗底碰出清脆的响:“成了。”
裴砚舟伸过手,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
两人都没说话,却都能听见彼此心跳的声音——不是紧张,是期待,像小时候过年拆礼物前,明明知道里面是什么,却还是止不住地兴奋。
顾晓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抱着设备清单往沙发上一瘫:“姐,我先睡会儿……”话音未落就闭了眼,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
何敏轻手轻脚给她盖了条毯子,转身要走,突然停在门口:“对了,刚才前台说有位女士找裴导,说是……”她顿了顿,“说是你大学时的系主任?”
裴砚舟的手指在平板上顿住。
顾疏桐抬头看他,却见他耳尖突然红了——那是他慌的时候才会有的反应。
休息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时,带起一阵穿堂风,吹得顾疏桐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忽明忽暗。
裴砚舟耳尖的红还没褪下去,抬头就看见个穿墨绿旗袍的老太太——不是系主任还能是谁?
\"裴砚舟,\"老太太扶了扶金丝眼镜,声音像敲茶盏,\"大半夜不睡觉在片场当卷王?\"她转身对顾疏桐笑,眼角细纹堆成花,\"这就是顾老师吧?
我在报纸上见过你,《霜刃》里那眼尾的泪痣,和我当年教裴砚舟画分镜时他总画歪的位置一模一样。\"
裴砚舟\"腾\"地站起来,平板差点摔进保温桶:\"周...周老师您怎么来了?\"
\"怎么?
嫌我老胳膊老腿不该来给你们捧场?\"周教授拍了拍他肩膀,指节上还沾着粉笔灰——这习惯二十年没变,\"《红妆》的分镜稿我看了,第三幕的光影调度...嗯,比你毕业作品强多了。\"她从包里掏出个铁盒,\"给你们带的桂花糕,刚蒸的。\"
顾疏桐接过铁盒时,指尖触到温热的水汽。
她瞥见裴砚舟喉结动了动,像极了刚才自己咬巧克力时的模样——原来这男人见了恩师,也会变成偷糖吃的小孩。
\"周老师您坐,我给您倒茶。\"何敏不知何时端着马克杯凑过来,刚才没说完的话被咽回肚子里。
直到周教授咬了口桂花糕,拍着大腿说\"这味儿对了\",她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机在掌心震得发烫。
\"疏桐、裴导!\"何敏的声音拔高半度,刚才的从容全碎在话音里,\"刚接到线报,林浩然买了三百个'中老年维权团',说《红妆》用了他们老家的旧宅当取景地没给钱,明天首映式要举着'还我祖宅'的横幅堵门!\"
顾疏桐手里的桂花糕\"啪\"地落回铁盒。
裴砚舟的平板\"咔嗒\"合上,指节抵着下巴——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像只蓄势待发的猫。
\"中老年团?\"顾疏桐眯起眼,\"他倒是会挑软柿子。
记者最爱拍老人举牌,观众第一反应就是'剧组欺负弱势群体'。\"
\"现场安保名单里有陈叔。\"裴砚舟的拇指在平板上快速划拉,\"但陈叔再能打,总不能真推老人。\"他突然抬头,\"何姐,能联系到那旧宅的实际产权人吗?\"
\"已经在查了。\"何敏的手机屏幕亮得刺眼,\"旧宅属于临江市文保局,三年前就签了取景授权书。
我让法务把合同扫描件发过来了——\"她把手机转向顾疏桐,\"现在需要的是...让文保局的人明天到场,当场辟谣。\"
\"我来联系文保局的张局长。\"顾疏桐抓起手机就拨号码,珍珠项链在颈间晃出细碎的光,\"去年他女儿艺考,我给当过评委。\"
裴砚舟突然按住她手腕:\"别急。\"他从口袋里摸出录音笔晃了晃,\"林浩然买水军的聊天记录,我让老周的团队昨天就截下来了。
声明里要放两段:一段是授权合同,一段是他和'维权团'牵头人的转账记录。\"
\"裴导这是要把他钉在耻辱柱上?\"顾晓月不知何时醒了,设备清单滑到地上也没捡,眼睛亮得像两颗小灯珠,\"我可以让后援会的粉丝做表情包!
什么'林总祖传戏精'、'维权团是付费群演'——\"
\"打住。\"何敏笑着揉乱她头发,\"咱们要的是官方锤,不是网友玩梗。\"她转身对裴砚舟,\"声明文案我来把关,要既专业又带点温度,让观众觉得我们不是在甩锅,是真被泼脏水。\"
\"再加段视频。\"顾疏桐对着手机点头,显然张局长已经接了电话,\"裴导,你对着镜头说两句话。
要...要那种'被气笑了但保持礼貌'的语气。\"
裴砚舟挑了挑眉:\"顾老师这是要我当苦情男主?\"他抄起桌上的场记板,对着顾疏桐的手机镜头站好,檀木串在腕间叮当作响,\"各位观众朋友,我们拍《红妆》前跑了七趟文保局,合同厚得能垫桌脚。
要是真有人举着假横幅闹事——\"他突然笑出声,\"建议那位牵头的阿姨去考表演系,这戏比我们电影里的配角还足。\"
顾疏桐在旁边憋笑憋得肩膀直颤,手机里传来张局长的大嗓门:\"小顾啊,我带两个科长过去!
让那老林看看,文保局的章是能随便黑的?\"
\"搞定。\"顾疏桐挂了电话,珍珠项链蹭过锁骨,\"张局长说明天穿西装打领带,带着公章来现场盖合同。\"
\"那三百个'维权团'...\"何敏突然皱眉,\"万一他们真闹起来,记者镜头还是会拍。\"
\"所以需要'群众演员'。\"裴砚舟的手指在平板上划出个新名单,\"我联系了电影里的老戏骨们,让他们带着家属来首映式。
王老师的老伴儿是社区主任,李奶奶的孙子是警校学生——到时候让他们围过去拉家常,问'阿姨您哪个社区的?
我家也住老城区',再悄悄把真合同拍给他们看。\"
顾疏桐突然伸手碰了碰他手背:\"你什么时候连社区关系都打通了?\"
\"跟顾晓月学的。\"裴砚舟指了指缩在沙发里的小丫头——顾晓月正抱着手机狂发消息,屏幕光映得她鼻尖发亮,\"她说现在年轻人维权都要'群众基础',我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叮——\"顾疏桐的手机弹出条短信,发件人显示乱码,内容只有一行:\"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赢了吗?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休息室突然静得能听见空调的嗡鸣。
顾疏桐把手机倒扣在桌上,珍珠项链在桌沿撞出轻响。
裴砚舟伸手盖住她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汗传过来:\"老林急了。\"
\"急了好。\"顾疏桐眼尾微挑,像只炸毛后反而更精神的猫,\"他越急,破绽越多。\"
周教授突然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二十年教导演系的底气:\"小裴,把声明和视频发我。
我让系里的学生明天在直播弹幕里刷'导演系权威认证:《红妆》无任何侵权'——当年他们挂科时求我签字的劲儿,总该派上用场了。\"
顾晓月举着手机蹦起来:\"后援会已经开始控评了!
超话里全是'等看《红妆》打脸',还有人说要带应援棒来给维权团'打光'——\"
\"打住打住。\"何敏看了眼墙上的钟,\"都四点半了,你们俩必须睡两小时。\"她转身对周教授笑,\"老师您也去休息?
我让人收拾了隔壁的休息室。\"
\"我可不睡。\"周教授把铁盒往顾疏桐手里塞,\"我在这儿帮你们看着手机,有新消息立刻喊。\"她拍了拍裴砚舟后背,\"当年你交毕业作品时也这么熬,现在倒学会心疼人了——\"她瞥了眼两人交叠的手,笑得更欢,\"比那时候强多了。\"
顾疏桐的耳尖慢慢红了。
裴砚舟清了清嗓子,把平板塞进背包:\"顾老师,去休息?\"
\"嗯。\"顾疏桐捏着铁盒站起来,桂花糕的甜香裹着热气钻进鼻腔。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见周教授戴着老花镜翻设备清单,顾晓月蜷在沙发上抱着手机睡过去,何敏正给陈叔发消息——屏幕光映得她眼底的青黑更明显。
\"裴砚舟。\"她突然说。
\"嗯?\"
\"明天要是真闹起来...\"她指了指自己耳后那缕白发,\"你记得让追光打亮这儿。\"
裴砚舟笑了,喉结动了动:\"顾老师,我连你旗袍第二颗盘扣的反光角度都算好了。\"
休息室的灯陆续熄灭时,窗外的天刚泛起鱼肚白。
顾疏桐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听着隔壁传来裴砚舟压低的说话声——他还在和老周确认网络安全。
她摸出手机,屏幕上那条威胁短信还在,却被她设成了未读。
\"真正的较量?\"她对着天花板笑,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那得看谁先撑不住。\"
隔壁的说话声突然停了。
接着是轻轻的叩门声,和裴砚舟带着睡意的哑嗓:\"顾老师,我把备用手机放你门口了。
有情况随时喊我。\"
顾疏桐闭了眼,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一夜太短,短得像电影里的转场镜头;这一夜又太长,长到足够把所有漏洞都补成铠甲。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林浩然盯着手机里的倒计时,指节捏得发白。
他不知道,此刻片场休息室的某个角落,周教授正戴着老花镜,把《红妆》的分镜稿和授权合同拍进朋友圈,配文:\"我的学生,不会让观众看错任何一个细节。\"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