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里的空气沉得像浸了水的棉被,死死压在陈北河胸口。油灯的火苗被不知名的气流扯动,在土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巨影,像一头蛰伏的、等待吞噬的兽。春花躺在土炕上,薄被下腹部的隆起已非孕妇的圆润,而是一种坚硬、规则、甚至带着金属反光的弧度,仿佛她吞下了一颗冰冷的星辰。那“东西”在动,每一次细微的搏动都牵引着从她喉部延伸出来的那根诡异的“声波脐带”——一道由无数细碎光点组成的、微微搏动的、半透明的金色光柱,直直没入脚下的黄土深处,发出低沉的、类似大地脉动的嗡鸣。
逆时间哺乳带来的衰竭肉眼可见。春花的脸颊凹陷下去,皮肤透出一种濒死的蜡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嘶哑。然而,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口烧穿了地狱的深井,里面翻滚着不属于她的、浩瀚如星海的痛苦与知识碎片。陈北河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的却不是血,而是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
“北河哥…” 春花的声音被喉间的异物挤压得变形,每一个音节都像砂纸在刮擦骨头,“它…它在‘饿’…不是肚子…是…是‘知道’在饿…”
陈北河喉咙发紧。他知道春花的意思。地心的“文明胚胎”需要信息,需要知识作为养料。之前的脉冲式信息流(知识胎动)已经耗尽,而那个提前娩出的、冰冷的“科技早产儿”(残缺机械婴)正蜷缩在角落,由刀疤刘用捡来的废弃电路板勉强维持着一点微弱的光亮,发出断续的、如同坏掉八音盒的悲鸣。它们都需要“喂养”。用文明。
可文明是什么?书?字?那些早已在“词根癌变”中退化成无人能懂的甲骨文、岩画符号?还是春花眼中那些他无法理解的宇宙星图?
一股冰冷的烦躁,夹杂着对那汲取春花生命胚胎的暴怒,猛地冲上陈北河的大脑。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
“咚!”
沉闷的响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土屑簌簌落下。
就在拳头接触冰冷、粗糙墙面的瞬间,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并非来自指骨,而是从拳头皮肤下的血肉深处炸开!像是有一把无形的、烧红的刻刀,沿着他拳峰上的毛细血管,狠狠向内剜去!
“呃啊——!” 陈北河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触电般缩回手。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惊骇地看着自己的右手拳峰。皮肤完好无损,连皮都没破。但那剧烈的、源自血肉骨髓的疼痛却无比真实,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带电的钢针在里面疯狂搅动。更诡异的是,在那剧痛爆发的中心点——拳峰最凸起的骨节皮肤下,一点殷红正迅速渗透、凝聚。
不是血珠。
那是一个“字”。
一个由他自身的血液和某种无法理解的暗沉能量构成的、比米粒还小的、结构扭曲繁复的符号。它并非甲骨文,也不是任何已知文字,线条尖锐如荆棘,带着一种原始的、痛苦的韵律,死死嵌在他的皮肤下,像一颗活着的、燃烧的痣。
陈北河瞳孔骤缩。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拇指用力擦过那个灼痛的符号。
“嘶——!”
更强烈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顺着拇指的擦拭动作瞬间窜遍整条手臂,直冲天灵盖!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而就在这剧痛达到顶峰的刹那,他拇指擦过的皮肤下方,赫然又浮现出一个新的、同样扭曲却截然不同的暗红色符号!
第一个符号带来的剧痛,在第二个符号出现的瞬间,竟奇异地转化了。不再是单纯的锐痛,而是变成了一种沉重的、黏稠的、如同背负着整个山峦般的“压”感。两个符号在相邻的皮肤下微微搏动,彼此呼应,仿佛构成了一个微小的、痛苦的句子。
一个冰冷彻骨的领悟,像毒蛇一样钻进陈北河的心底。
疼痛…就是书写?
用身体的痛苦…去喂养文明的胚胎?
“不…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窑洞角落,春花喉间发出的、代表胚胎饥饿的低沉嗡鸣,似乎更急促了一些。那根金色的声波脐带,光芒也微微闪烁,仿佛在…期待。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被玩弄的愤怒攫住了陈北河。这就是“喂养”的方式?用血肉的痛苦作为墨水,用神经的哀鸣作为笔尖,在活人的躯体上刻写未知文明的密码?
他猛地看向自己刚才砸墙的拳头。剧痛和那两个诡异的符号仍在灼烧。
“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不是对着任何人,是对着这该死的命运,对着这冰冷吮吸着春花生命、现在又要啃噬他血肉的“胚胎”。
愤怒取代了恐惧。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涌了上来。如果这就是代价,如果这就是“字母表”…
他眼神一厉,左手猛地攥紧,指甲再次狠狠掐进掌心!熟悉的、源自血肉深处的锐痛瞬间炸开,比刚才更甚!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承受着这非人的折磨,眼睛死死盯着掌心被指甲刺入的地方。
皮肤下,第三个暗红色的、结构更加复杂的符号,如同被痛苦催生的毒菌,缓缓浮现。它带着一种“撕裂”的意味。当它完全显现的瞬间,前两个符号(锐痛与重压)仿佛找到了归宿,三种痛苦在他右臂上交织、共鸣,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作呕的平衡。他甚至能“读”懂一点点——那是一个描述“愤怒的挤压与撕裂”的短句。野蛮,原始,充满了暴力的美感。
“嗬…嗬…” 陈北河喘着粗气,额头上冷汗涔涔。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意识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他抬起颤抖的右手,看着那三个在皮肤下微微搏动、如同活物的暗红符号。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炕上的春花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尖啸!她腹部的坚硬隆起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那根连接地心的声波脐带疯狂地脉动起来,金色的光芒大盛,几乎照亮了整个窑洞。
而陈北河手臂上的三个疼痛符号,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召唤,瞬间变得滚烫!它们不再是安静的烙印,而是像烧红的烙铁,在他皮肤下疯狂地扭动、灼烧!剧痛指数级攀升,仿佛要将他的骨头都熔断!
“呃啊啊——!” 这一次,陈北河再也无法抑制,痛吼出声。
但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他清晰地“看”到——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种源自异能和剧痛交织的诡异感知——一道由纯粹痛苦构成的、暗红色的信息流,正顺着他手臂上的符号,被强行抽离出来,沿着无形的通道,疯狂涌向春花腹部的白光,涌向那根搏动的脐带,最终注入地心深处!
那胚胎…在吸食他的痛苦文字!
短暂的、如潮水般的剧痛随着信息流的传递而稍稍退却,留下一种被掏空般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手臂上的符号黯淡了一些,但并未消失,如同刻在灵魂上的伤疤。
窑洞里刺目的白光和春花的痉挛也缓缓平息。胚胎似乎暂时“满足”了,那令人心悸的饥饿嗡鸣低了下去。春花疲惫地闭上眼,蜡黄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但这血色却让陈北河感到更加刺骨的寒冷。
代价。这就是喂养的代价。
刀疤刘一直缩在角落,抱着那个冰冷的机械婴,此刻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而那只冰冷的机械眼,虹膜深处却闪烁着高速运算的幽蓝光芒,正死死锁定在陈北河手臂上那几个黯淡下去的暗红符号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咯咯的牙齿打颤声。
陈北河慢慢抬起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看着皮肤下那几个如同诅咒烙印的符号。指关节上那个最初的符号,在昏暗的光线下,其扭曲的线条,隐约勾勒出一个古老、象征着“洪水”的楔形文字轮廓。而掌心那个代表“撕裂”的符号,其尖锐的笔锋,又与某个甲骨文中代表“旱”的字形诡异地重合。
疼痛是墨。
血肉是纸。
他是行走的、痛苦的、为未知文明书写注定的…活体碑文。
窑洞外,是死寂的、被“语法崩坏”和“沉默瘟疫”笼罩的黄土高原。窑洞里,只有油灯偶尔爆开的灯花声,以及那根连接着生命与未知、希望与绝望的声波脐带,发出微弱而持续的、如同胎儿心跳般的嗡鸣。
陈北河缓缓闭上眼。下一次“饥饿”到来时,他该在身体的哪个部位,刻下哪个代表毁灭或救赎的…疼痛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