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边,治河督办公署之外。
一副旷古烁今的、诡异而又壮观的景象,出现了。
数十万曾经愤怒咆哮的民夫,此刻,都默默地盘腿而坐。
他们组成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沉默的海洋。
而在这片海洋的最中央。
年轻的翰林院修撰、治河督办张小山,身着青色官袍,同样静静地,坐在冰冷的泥地之上。
他的身后,是他那小小的、代表着朝廷体面的帅帐。
他的面前,是那数十万将身家性命,都压在了他身上的……天下百姓。
他们不吵,不闹,不喧哗。
只是用这种最沉默、也最决绝的方式,等待着。
等待着一个,来自千里之外的京城的说法。
清溪县的黄知县,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便带着衙役,运来了大量的清水和简易的干粮。
他知道,张小山,这是在用自己的官声、前途、乃至身家性命,进行一场豪赌。
而他,作为小山最坚定的盟友,也必须押上自己的全部。
一道盖着“八百里加急”血色印戳的紧急塘报,如同离弦之箭,从黄河工地,射向了帝国的心脏——京城。
三天之后。
这封足以震动天下的塘报,被呈送到了紫禁城的御书房内。
当今圣上,宁宣宗,看着塘报上那短短几行字,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脸上,先是浮现出难以置信的错愕。
随即,那错愕,变成了滔天的、帝王一怒、伏尸百万的……雷霆之怒。
“好!”
“好一个张小山。”
他将那份塘报,狠狠地摔在龙案之上,声音冰冷。
“他这是……他这是在用那几十万民夫的身家性命,来逼朕。”
“来将朕的军啊。”
“胆大包天。”
“真是胆大包天。”
一旁的内侍总管,早已吓得跪倒在地,浑身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很快,这个惊天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朝堂。
所有的官员,都为之震动。
在王通判位于京城的府邸密室之中。
刘御史等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震惊,随即便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刘御史抚掌大笑。
“那张小山,竟自寻死路到这个地步。”
“煽动民变,静坐示威,胁迫朝廷。”
“这其中任何一条,都是灭九族的谋逆大罪。”
“快,立刻修本上奏。”
“请陛下即刻下旨,将那张小山就地格杀,以儆效尤。”
王通判的党羽们,立刻行动了起来。
一封封措辞激烈、要求严惩张小山的奏折,雪片般地,飞向了御书房。
而小山在京城为数不多的、如南阳知府孙敬明等支持者,在听到消息后,则是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
他们知道,小山此举,已是行了官场之大忌。
无论他有多少理由,这“挟民意以令朝廷”的罪名,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整个京城的官场,都因为此事,而暗流涌动。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在雷霆之怒下,必然会下旨,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官员,碾为齑粉。
然而,御书房内。
宁宣宗在最初的震怒过后,却异常地,冷静了下来。
他将那份塘报,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句“本官与尔等,一同静坐”之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
“他若是真想反,”他忽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喃喃自语,“此刻那几十万民夫,就不是静坐,而是已经冲进县城,抢了官仓了。”
“他若是真想乱我江山,就不会在塘报里,还反复叮嘱黄知县,要‘严控营地,安抚民心,静待圣裁’。”
“他不是在反。”
“他是在……喊冤。”
“他是在用这种最极端、最刚烈的方式,告诉朕。”
“有人,在背后捣鬼。”
“有人,在动摇朕的治河大计。”
“有人,在动摇朕的江山。”
想通了这一层,皇帝的眼中,那份怒火,渐渐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也更加冰冷的……杀意。
他当即便传下口谕。
“传户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承,即刻入宫觐见。”
很快,两位一部堂官,便诚惶诚恐地,来到了御书房。
他们一进门,便看到皇帝那张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
“臣等,叩见陛下。”
“平身。”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他将那份来自黄河工地的塘报,轻轻地,扔到了两人的面前。
“二位爱卿,都看看吧。”
两人捡起塘报,只看了一眼,便都是脸色大变,冷汗直流。
“陛下,张小山此举,实乃大逆不道,臣……”刘御史还想再进谗言。
“闭嘴。”
皇帝冷冷地打断了他。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利剑,直刺户部尚书。
“朕只问你,朕亲批下拨的第二批治河钱粮,为何,会迟迟到不了工地?”
“这……这……”户部尚书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皇帝的目光,又转向了刘御史。
“朕再问你,都察院,风闻奏事,巡查天下。”
“那为何,朕的治河工地上,会有奸人混入,四处造谣,煽动民心,而你们,却一无所知?”
“臣……臣失察之罪,请陛下恕罪。”两人立刻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
“恕罪?”
皇帝冷笑一声,站起身,走下御阶。
他踱到两人面前,声音轻得,却如同惊雷。
“朕,给你们三天时间。”
“三天之内,朕要看到,那笔钱粮,一文不少地,出现在黄河工地的账上。”
“朕还要看到,那些在背后造谣生事、企图动摇国本的奸佞小人,他们的人头。”
“若是三天之后,那黄河岸边的几十万民夫,还得不到安抚。”
“那你们两个,就提着自己的脑袋,来见朕吧。”
“滚出去。”
两位一部堂官,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御书房。
皇帝,没有降罪于那个看似“大逆不道”的张小山。
反而,用一记更狠、更重的板子,狠狠地,打在了那两个真正负有责任的衙门的屁股上。
这一招帝王权术,让所有等着看笑话的人,都感到了脊背发凉。
他们知道,京城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