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八能摘下了腰间的龟甲,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手里多了块旧木牌,上书“周易卜卦”四个褪色小字。他不再是那个背负血海深仇的武者,倒像个看透世事的老叟,背着简单的行囊,一步步走进了人间烟火里。
他的卦摊总摆在街角老树下,不求富贵,只问缘分。有人来问前程,他便指一指天边的云:“风动则云移,心定则路显。”有人来问姻缘,他就拾片落叶:“叶归土,人归心,强求不得。”偶尔摸到怀里那枚“九”字玉佩,指腹会不自觉地摩挲——这是他给孩子们留的记号,若有天遇见,总能凭着这点念想认出来。
云游的第三年,在江南水乡的石桥边,他遇见个挑着货担的老汉,鬓角白得像霜,扁担上的铜铃晃出细碎的响。老汉蹲在卦摊前,掏出枚铜板:“先生,帮我算算,这辈子还能不能见着我那失散的哥。”
姜八能抬眼,看见老汉左耳后有颗小小的红痣,像粒朱砂。他的手猛地顿住,铜板在指间转了三圈,才哑声问:“你哥……叫什么?分开时,你多大?”
“记不清名了,”老汉挠挠头,眼里泛着雾,“就记得他总护着我,那年,娘为了护着我们去世了,摔在泥里,手里还攥着半块窝头……我那时五岁,他比我高半个头,估摸着八岁?”
夕阳落在石桥的栏杆上,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被岁月揉皱的画。姜八能看着老汉耳后的红痣,想起小时候总爱揪弟弟的辫子,笑他那颗痣像沾了点胭脂。七十年了,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等。
“能见到。”他把铜板推回去,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他也在找你,找了一辈子。”
老汉走时,铜铃响得格外欢。姜八能望着他的背影,摸出玉佩贴在眉心,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来——原来这世上,除了九妹和孩子们,还有人在等他回家。
他望着那背影,突然明白龟甲的传承从不是什么神物的归属,是血脉里的牵挂,是跨山越海也要找到彼此的执念。
秋深时,他在一座破庙里避雨,墙角堆着些干草,像极了二十年前遇见老仆的那座庙。雨幕里走进个少年,背着柄旧刀,刀鞘上的漆剥落得厉害,却磨得光滑。“老先生,能借个火吗?”少年的声音清亮,眉眼间竟有几分老仆年轻时的倔强。
姜八能递过火折子,看着少年腰间挂着的半块玉佩——那玉佩的缺口,正好能和他怀里的“九”字对上。
雨还在下,庙里的烛火摇摇晃晃。他终于明白,所谓传承,从不是龟甲有多神奇,是爱能让人死磕到底,是恨能让人守住底线,是哪怕隔了七十年、三十五年,失散的人也能凭着一点念想,在茫茫人海里认出彼此的气息。
他收起卦摊,跟着少年往雨里走。少年说要去梁家村找个姓姜的前辈,说他爹也许与这个人有关,那是他们的根。
姜八能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雨珠,像落满了星星。“好,我带你去。”他说,“那里有潭水,有故人,还有……等了你们很久的家。”
风掀起他的长衫,露出腰间重新系好的龟甲,甲片上的青光在雨里轻轻闪烁,像在应和着远方的呼唤。
江南的梅雨季,雨丝黏得像化不开的糖。姜八能站在石桥边,看着挑货担的老汉又转了回来,铜铃在雨里晃出湿漉漉的响。
“先生,”老汉搓着手,耳后的红痣被雨水浸得更艳,“我刚才回去想了半宿,你说我哥在找我……他会不会还记得,我小时候总偷他的糖葫芦?”
姜八能的喉结滚了滚,从怀里摸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磨得发亮的窝头——那是七十年前上海,他攥在手里。当年母亲走了,偏偏这半块干硬的窝头,被他藏在怀里,一藏就是一辈子。
老汉的眼睛突然瞪圆了,货担“哐当”砸在地上,扁担滚进水里,他却浑然不觉。“这……这是……”他抖着手指去碰那窝头,指尖刚触到粗粝的面,眼泪就“啪嗒”掉在了布包上。
“小柱子,”姜八能的声音像被水泡透的木头,沉得发颤,“哥找了你七十年。”
“哥……”老汉猛地扑过来,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头,在雨里抱作一团。老汉的肩膀窄得硌人,姜八能才想起,当年弟弟总是抢不到吃的,瘦得像根豆芽菜。他用力搂着,仿佛要把这七十年的空白都填满,指腹蹭过弟弟耳后那颗红痣,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以为你早没了……”老汉哭得像个孩子,鼻涕眼泪糊了姜八能一衣襟,“那年我回去找你,回头看时,连你的影子都没了……我找过,真找过,可天下太大了……”
“哥知道,哥知道。”姜八能拍着他的背,自己的眼泪也汹涌而出,砸在弟弟花白的头发上。他想起小时候,弟弟总爱躲在他身后,有人欺负就扯他的衣角;想起分开那天,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喊;想起这七十年里,每次路过有红痣的人,他都要多看几眼,心像被猫爪挠着疼。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两人的长衫,贴在背上凉飕飕的,可怀里的温度却烫得惊人。周围渐渐围了些人,对着这两个相拥而泣的老头指指点点,他们却谁也顾不上。七十年的风霜,七十年的牵挂,七十年的“以为”,都在这个拥抱里碎了,又拼了起来。
“哥,你老了。”老汉终于松开些,捧着姜八能的脸,指腹擦过他眼角的皱纹,“头发都白透了。”
“你也一样。”姜八能笑了,眼泪却还在流,“当年你总说要长我这么高,现在还是比我矮半头。”
老汉也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哥,我有家了,真的,我在镇上娶了媳妇,生了娃,娃又生了娃……就是夜里总梦见你,梦见你摔在泥里,手里还攥着那半块窝头……”
“都过去了。”姜八能替他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衣襟,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哥带你回家,回梁家村,那里有潭水,有你嫂子的坟,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老汉点点头,哭得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攥着姜八能的手。那双手粗糙、布满老茧,却和七十年前一样,牢牢牵着他,再也不会松开。
雨还在下,石桥下的水涨了些,倒映着两个相互搀扶的身影。岁月带走了太多东西,可有些东西,比如血脉里的牵绊,比如一句迟了七十年的“我找你”,终究能穿透风雨,把失散的人,重新拉回彼此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