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山到码头的第三天,就遇上了个拉黄包车的老陈。老陈是北方人,见他站在码头边搓手,一问是从北平逃难来的,顿时热络起来:“我认识码头管事,你要是有力气,我帮你引荐引荐?”
姜山赶紧道谢。老陈领着他见了管事,拍着胸脯保证:“这小子力气足,干活踏实!”
管事让他试试,给了他八个人才能抬动的大木箱。姜山挽起袖子,蹲下身子,“嘿”地一声,竟硬生生把箱子扛了起来,稳稳当当卸到指定位置。
管事眼睛都直了:“好家伙!留下!一天工钱给你开八个人的份!”
就这么着,姜山在码头落了脚。他干活确实拼命,别人扛一个包,他一次扛三个;别人一天挣两毛,他一天能挣一块六,比码头最壮的汉子还多。
不到半个月,他就拿着钱,在离码头不远的巷子租了个小院,有两间正房,一间厨房,还有个小院子,足够一家人住。他又添置了床、桌子、椅子,把从北平带来的被褥铺好,小家顿时有了模样。
“咱也有自己的家了!”沈母摸着新做的被褥,眼圈红了,“不用再睡车上了。”
沈父在院子里支起小桌,泡上茶,看着姜山:“你这工钱,顶得上寻常人家半个月的嚼用了。往后别太拼命,够花就行。”
“没事,我有力气。”姜山笑着擦汗,“你们在家歇着,清辞照看八能,娘和爹要是闷得慌,就去巷口坐坐,熟悉熟悉街坊。”
日子就这么安稳下来。姜山每天天不亮就去码头,傍晚扛着肉、菜、布料回来,把钱一分不少交给沈清辞。沈清辞在家洗衣做饭,逗八能玩;沈母纳鞋底,沈父侍弄院里的花草,偶尔还去巷口跟老头们下棋。
八能长得更快了,已经能在炕上爬了,咿咿呀呀地喊着,虽然说不清话,却总爱抓姜山的手。
这天姜山回来,见沈清辞在看他买来的识字课本,沈父在教她认字,沈母抱着八能在旁边笑。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暖融融的。
“今天又挣了不少?”沈清辞抬头看他,眼里亮晶晶的。
“嗯,多加了个班。”姜山把钱递给她,“够给八能买辆小推车了。”
他看着这光景,心里像揣了蜜。从北平到上海,从逃难到安家,一路的惊险都成了值得。他不用再拉车奔跑,不用再担心追兵,每天能看到妻儿的笑脸,能摸到热乎的饭菜,这日子,真是美滋滋的。
八能在沈母怀里咯咯笑,小手朝他伸过来。姜山走过去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了口。
真好。他想。这就是他从北平一路奔向上海,想要的日子。
晚饭时,沈清辞看着姜山又拎回两条鱼、一块肉,还有给八能买的新布老虎,忍不住笑着对沈母说:“娘,您看我老公这么能干,我就算生个七个八个的,估计也能养得活。”
姜山刚坐下,闻言一口粥差点喷出来,脸腾地红了:“说啥呢?八能才多大,就想这些。”
沈母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说:“我看行!咱姜山有这本事,多生几个娃,家里热闹!你看八能一个人多孤单,将来有个弟弟妹妹作伴多好。”
沈父也跟着点头,给姜山夹了块肉:“是这个理。咱在上海扎下根了,人丁兴旺才叫好日子。”
沈清辞被姜山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逗怀里的八能:“你爹脸红了,羞不羞?”
八能似懂非懂,咯咯笑着去抓姜山的胳膊。
姜山挠挠头,心里却甜滋滋的。他看着沈清辞圆润的脸颊,看着八能胖乎乎的小手,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有了去处。“生!”他忽然一拍桌子,引得全家都看他,“只要你愿意,生几个都行!我姜山别的没有,力气有的是,码头的活计我扛得动,养活你们娘几个更没问题!”
“瞧你这出息。”沈清辞嗔怪地瞪他,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晚饭后,姜山在院里劈柴,沈清辞抱着八能站在门口看。月光洒在地上,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其实……”沈清辞轻声说,“我还真希望再给你生个女儿,像我一样,将来能给你梳辫子。”
姜山手里的斧头顿了顿,回头看她,眼里亮得像星星:“好啊,儿女双全,最好。”
他抡起斧头,劈柴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亮。从北平逃难时的仓皇,到上海安家后的安稳,他知道,自己拼死拼活,图的就是此刻——院里有柴,屋里有人,怀里有暖,将来还有更多的娃喊他爹。
这日子,就像他劈的柴,扎实,耐烧,能暖透整个寒冬。
沈清辞说这话时,脸埋在姜山怀里,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姜山正给八能换尿布,闻言手一哆嗦,差点把孩子摔了。他赶紧把八能放好,转身挠着头,耳根子红得能滴出血:“我……我尽量。”
“你那力气,夜里翻身都跟打雷似的。”沈清辞抬起头,瞪他一眼,眼里却带着笑,“前几天八能刚睡着,就被你一胳膊肘子撞醒了,哭了半宿。”
姜山嘿嘿笑,伸手想抱她,又怕力气没轻没重,手在半空停住了:“我控制不住……一沾床就沉,第二天起来浑身是劲。”
“谁让你白天在码头跟牛似的干活。”沈清辞伸手摸了摸他胳膊上的肌肉,硬得像石头,“晚上就不能松快些?”
“知道了知道了。”姜山赶紧应着,拿起旁边的小被子给八能盖上,“以后我睡觉跟猫似的,一动不动。”
话是这么说,可到了夜里,沈清辞还是被他圈在怀里,动弹不得。他倒是真没翻身,可那胳膊跟铁箍似的,勒得她又暖又好笑。
“姜山。”她戳了戳他的胸口。
“嗯?”他迷迷糊糊应着,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你说……这力气要是能分点给八能就好了。”
“不行。”他立刻清醒了些,把她搂得更紧,“八能得念书,当先生,不用靠力气吃饭。我有力气就行,我养你们。”
沈清辞没再说话,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渐渐睡着了。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八能的小脸上,也落在姜山宽厚的背上。
这力气到底从哪来的,或许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力气护着他们从北平到上海,护着他们有了安稳的家,护着她敢想“生七个八个”的日子。
至于夜里的“力气”,慢慢学呗。日子还长着呢。
沈母抱着八能在院里晒太阳,见隔壁王婶路过,笑着招呼:“来坐坐?”
王婶是个热心肠的上海本地人,这些日子常来串门,早就听熟了他们一家从北平逃难的经历。她看着屋里正给姜山补衣服的沈清辞,又看了看刚从码头回来、扛着半扇猪肉的姜山,忍不住对沈母感叹:“你家姑娘真是厉害,在这乱世里找了个奇人!”
沈母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可不是嘛!当初在北平,谁能想到这小子有这么大本事?”
“力气大得邪门!”王婶啧啧称奇,“码头的老少爷们都说,姜山一个人能顶一个搬运队,扛着几百斤的箱子健步如飞,工钱拿得比管事还多!”她压低声音,“我家那口子说,上次码头起了火,别人都往外跑,就他冲进火场,把几箱贵重药材扛了出来,毫发无损——那火舌子舔着他的衣角,愣是没烧着!”
沈清辞在屋里听见,脸微微发烫,手里的针线却更稳了。她想起姜山腰间那串龟甲,想起他拉着人力车比汽车还快的日子,想起他在山林里随手就能抓回猎物的本事,可不就是个“奇人”么?
姜山刚把猪肉挂好,听见这话,挠挠头走进来:“婶子谬夸了,我就是力气大点,不算啥奇人。”
“咋不算?”王婶指着院里新搭的葡萄架,“前儿说想吃葡萄,第二天你就从乡下扛回一架葡萄藤,这本事一般人有吗?还有上次八能闹肚子,你跑遍上海城找着西医,那速度,比黄包车还快!”
沈父蹲在一旁抽烟,闻言嘿嘿笑:“这小子,是有点邪门,但心善,对清辞对孩子没话说。乱世里,能找着这么个既能扛事又顾家的,是清辞的福气。”
姜山没再接话,走到沈清辞身边坐下,看她缝补的袖口,轻声说:“别累着。”
沈清辞抬头看他,眼里闪着光。是啊,他是奇人,奇在乱世里护着她一路从北平到上海,奇在让她敢在战火里憧憬安稳日子,奇在让一家人在这大上海扎下根来。
八能在沈母怀里咯咯笑,小手朝姜山伸去。姜山伸手抱起儿子,小家伙立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那串龟甲隔着布料硌在孩子手心,温温的。
沈清辞看着父子俩,忽然觉得“奇人”两个字,哪有“家人”来得实在。管他力气从哪来,管他是不是奇人,只要他是姜山,是八能的爹,是她的丈夫,就够了。
王婶还在跟沈母念叨:“往后啊,你们家日子准越过越红火……”
屋里,沈清辞把补好的衣服递给姜山,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姜山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乱世里的奇人,说到底,不过是想护着一家人好好活下去的普通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