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的城墙在正午的烈日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残破的西夏军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城门口,三三两两的客商驼队正在进出。
守将卧浪括咩按着垛口,粗糙的手指感受着砖石被风沙磨砺出的质感。
他眯着眼,望向东南方那一大片被热雾笼罩的戈壁,那里是兴庆府的方向,也是风暴来临的方向。
“统领,”亲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凝视,“凉州的慕洧将军派人前来求见。”
卧浪括咩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慕洧?他缓缓转身,脸上是惯常的、带着几分浑浊的平静:“人呢?”
“在驿馆安置了。来的是河西赵氏商行的管事赵奎,带着几个伙计,说是运货路过,特来拜会。但……他私下给了这个。”
亲兵递上一枚小巧的、刻有慕家暗记的青铜令牌。
卧浪括咩接过令牌,在手里掂了掂,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念电转。
几天前,兴庆府的探子送回密信,称慕洧兄弟刚在刘錡那里“受了封赏”。
刚受了封赏,转头就派人来这偏远之地?绝不仅仅是“拜会”那么简单。
“带他到偏厅见我。”他声音低沉。
偏厅里,炭火驱不散边塞的寒意。
赵奎是个精干的中年人,穿着商贾常见的绸缎衣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行礼问安滴水不漏,一口流利的党项语带着河西口音。
“小人赵奎,久仰将军威名。慕洧将军虽在兴庆府事务繁忙,却始终惦记着将军镇守边关的辛苦,特命小人前来问候,并送上些边地紧缺的药材和布匹。”他示意随从抬上礼盒,言辞恳切,仿佛真是一场寻常的礼节性拜访。
卧浪括咩不动声色地让人收下礼物,淡淡道:“慕参议有心了。他如今是刘帅身边的红人,还能记得我这老卒,实在难得。”
赵奎笑容不变,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慕将军有亲笔信呈上,言明务必亲手交予将军。”
卧浪括咩接过信,并未立即拆开,而是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目光锐利地扫过赵奎:“赵管事远道而来,不只是送信这么简单吧?兴庆府如今是什么光景,不妨说说。”
赵奎叹了口气:“不瞒将军,兴庆府……已然易主。刘帅仁德,对归顺者宽大处理。”
“慕将军深明大义,为免生灵涂炭,已率部归顺,现被刘帅委以重任,参赞军机。”
“刘帅之意,是希望四海宾服,止戈息兵。故而,慕将军特遣小人来,也是希望将军能审时度势,顺应天命,使黑水城军民免遭兵祸。”
卧浪括咩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不置可否:“黑水城小兵微,不敢劳刘帅和慕参议挂心。归顺之事,关乎全城性命,需从长计议。”
他语气平淡,既未拒绝,也未答应。
赵奎观察着他的神色,话锋一转:“将军顾虑,小人明白。毕竟是一城安危,慎重些是应该的。慕将军也料到将军可能会有疑虑,故而……还有些体己话,让小人私下转达。”
他暗示性地看了看左右。
卧浪括咩眼中精光一闪,挥了挥手,屏退了厅内侍从。
只剩下他们二人,炭火噼啪作响。
这时,赵奎才压低了声音,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将军,明人不说暗话。方才那封信,是给刘帅看的‘面子’。这里,还有慕将军给您的‘里子’。”
他从贴身内衣的夹层中,又取出一封没有封口、折叠得极小的纸条,迅速递了过去。
卧浪括咩接过纸条展开。
上面的字迹显得很潦草,内容却与方才的劝降信大相径庭。
信中没有冠冕堂皇的话,而是直指核心:刘錡手段狠辣,夺兵权、散部众,归顺后犹如俎上鱼肉。
慕洧自称被迫虚与委蛇,实则心有不甘,暗中仍在联络旧部,积蓄力量。
他希望卧浪括咩能暂时稳住黑水城,不要轻易归顺,待他摸清宋军虚实、联络好各方势力后,再图共举。
信中甚至隐约提到了几条可能暗中联络的通道和物资转运的隐秘地点。
卧浪括咩的心猛地一沉。
好个慕洧!一面在刘錡面前扮忠心,一面又暗中勾结边将,图谋不轨!
这是把他卧浪括咩当枪使,还是真的想留条后路?
他脸色不变,将纸条缓缓凑到炭火盆边,看着火苗舔舐纸角,迅速将其化为灰烬。
然后,他抬起眼,盯着赵奎:“慕参议……这是把天大的干系,系在我这黑水城一根绳上了。”
赵奎低声道:“将军,慕将军也是不得已。刘錡势大,眼下只能隐忍。但咱们党项人的根,不能就这么断了。”
“黑水城位置关键,将军您手握重兵,是我们日后翻盘的希望。慕将军的意思,是让您表面上可以和刘錡周旋,甚至谈些条件,拖延时间,暗地里,咱们……”
“够了。”卧浪括咩打断他,声音冷硬。
“此事关系重大,我需要时间斟酌。赵管事先在驿馆歇息几日吧。黑水城偏僻,没什么好招待的,委屈你了。”
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但也没有立即拒绝。
这种暧昧的态度,让赵奎心中忐忑,却也不敢再逼问,只得躬身道:“小人明白,小人静候将军佳音。”
送走赵奎,卧浪括咩立刻召来了族侄卧浪阿赤和心腹文吏董茂。
董茂本是一个商人,十几年前驼队被马贼劫掠,财货全失,只好委身在黑水城做个文吏。
后来因精明能干,受到卧浪括咩的赏识,后来更是帮卧浪括咩挣了不少钱财,逐渐成了卧浪括咩的心腹,为其出谋划策,卧浪括咩对他也是颇为信任。
在密室里,他将两封信的内容(主要是第二封密信)和与赵奎的谈话,简要说了一遍。
卧浪阿赤听得怒火中烧:“慕洧这老贼!自己做了软骨头,还想拉我们下水造反?叔父,不如把这姓赵的奸细抓起来,连同密信一起送给刘錡,说不定还能立一功!”
董茂则摇头:“不可!献出密信,固然可表一时之忠,但也会让刘錡觉得我们与慕洧曾有勾结,反而引火烧身。而且,彻底得罪了慕洧这一系潜藏的势力,日后我们在新朝将寸步难行。”
卧浪括咩阴着脸,缓缓道:“阿赤莽撞,董茂说得在理。慕洧此举,险恶至极。他这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若应了他,就是谋逆大罪,一旦事发,黑水城顷刻化为齑粉。若不应他,他日他若反咬一口,我们也是百口莫辩。”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密室里踱步,炭火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土墙上,晃动如同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