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静思苑,天光已然大亮。
阳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斑驳。
沈薇薇坐在妆台前,铜镜映出她略显苍白的面容。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
那里藏着秦掌柜给的“水引符”。
薄薄一张纸,却似有千钧之重。
墨九霄。
锦绣商会。
玄鸟令。
盐引。
每一个词,都牵扯着巨大的风险,也蕴含着惊人的机遇。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
与秦掌柜的接洽,比预想中顺利。
墨九霄的考验,她通过了。
但真正的难关,才刚刚开始。
“翠屏。”
“小姐。”翠屏应声入内,手中端着温水。
“父亲在何处?”
“侯爷在书房,似乎……心情不太好。”翠屏小声道,“早朝回来,脸色就一直沉着。”
沈薇薇心中了然。
恐怕与宁远侯府脱不了干系。
萧家的人昨天才来“探望”,今天父亲就在早朝受了气,多半是萧宏在背后搞鬼。
这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
被动挨打,绝非长久之计。
“备些清淡的点心,送到书房去。”
“是。”翠屏欲言又止,“小姐,您……”
“我去找父亲。”沈薇薇起身,理了理衣裙。
月白色的素面杭绸,衬得她身形纤细,却掩不住眼底的沉静。
翠屏看着自家小姐的背影,心中莫名安定了几分。
仿佛一夜之间,小姐变得有些不同了。
依旧是那副柔弱的外表,内里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是……韧性?还是别的什么?
忠勇侯府的书房,位于外院深处。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纷纷行礼,神色恭敬,却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侯爷心情不佳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开。
沈薇薇脚步未停,径直来到书房外。
门口守着父亲的心腹长随沈安。
“大小姐。”沈安躬身行礼。
“父亲可在里面?”
“侯爷在,只是……”沈安面露难色,“吩咐了不见客。”
“我有要事禀报。”沈薇薇语气平静。
沈安犹豫了一下。
书房内传来沈修远沉闷的声音。
“让她进来。”
沈安连忙推开厚重的木门。
“大小姐请。”
沈薇薇颔首,迈步而入。
书房内光线有些暗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股压抑的气息。
沈修远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
他身形挺拔,穿着一身深色常服,背影却透着一股难言的疲惫和郁结。
“父亲。”沈薇薇轻轻唤了一声。
沈修远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如刀,落在女儿身上。
“何事?”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烦躁。
沈薇薇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旁边的桌案前,将食盒放在上面。
“女儿做了些点心,父亲尝尝。”
她打开食盒,取出几碟精致的糕点。
沈修远目光扫过那些点心,眉头微蹙。
“我没胃口。”
“父亲可是因为早朝之事烦心?”沈薇薇一边布着点心,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
沈修远眼神一凝。
“你怎么知道?”
“猜的。”沈薇薇抬眸,迎上父亲的视线,“与宁远侯府有关?”
沈修远沉默了。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水,猛灌了一口。
“萧宏那只老狐狸!”他声音里压抑着怒火,“今日在朝上,借着南境军需之事发难,处处针对我们忠勇侯府!”
“无非是想削减我们手中的兵权!”
“父亲息怒。”沈薇薇递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为这等人生气,不值得。”
沈修远接过茶杯,却没有喝。
他看着女儿,眼神复杂。
“薇薇,你可知如今朝堂局势?”
“宁远侯府势大,党羽众多。”
“我们忠勇侯府,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
“稍有不慎,便可能……”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沈薇薇心中微沉。
父亲的担忧,她何尝不知。
正因如此,她才更要放手一搏。
“父亲,”她直视着沈修远,“女儿知道。”
“正因为知道,所以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
沈修远一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远侯府步步紧逼,今日是军需,明日又会是什么?”
“我们一味退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
“父亲,我们需要反击。”
沈修远皱紧眉头。
“反击?如何反击?”
“我们拿什么跟他们斗?”
“萧家财雄势大,在朝中根基深厚,岂是轻易能撼动的?”
“女儿知道不易。”沈薇薇声音沉静,“但并非全无机会。”
她顿了顿,抛出了诱饵。
“父亲可知,下个月,朝廷将发放一批两淮盐引?”
沈修远愣住。
“盐引?”
他当然知道。
盐铁专营,利润惊人。
两淮盐引更是其中翘楚,是块人人觊觎的肥肉。
“你想……”他眼神锐利地看向女儿,似乎明白了什么。
“宁远侯府也在盯着这批盐引。”沈薇薇继续道,“而且,看样子志在必得。”
“若让他们拿到,萧家的财力将更加雄厚,对我们侯府的打压只会变本加厉。”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
“并且,”她加重了语气,“将这批盐引,拿到我们自己手中!”
“胡闹!”沈修远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茶杯震动,茶水溅出几滴。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怒视着女儿,“盐引之事,牵扯多少利益?多少势力?”
“户部,盐运司,地方官府,盘根错节!”
“宁远侯为此布局多年,我们如何去争?”
“你一个深闺女子,懂得什么?”
“这是拿我们整个忠勇侯府去冒险!”
父亲的反应,在沈薇薇意料之中。
她没有被吓退,反而上前一步。
“父亲,女儿知道风险。”
“但富贵险中求。”
“侯府如今的困境,您比女儿更清楚。”
“养兵千日,耗费巨大。若无足够财力支撑,父亲手中的兵权,又能维持多久?”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忠勇侯府,被萧家一点点蚕食殆尽吗?”
沈修远呼吸一滞。
女儿的话,字字句句,都戳中了他心中最深的隐忧。
是啊,忠勇侯府,看似显赫,实则早已入不敷出。
他手中的兵马,是先辈用鲜血换来的荣耀,也是侯府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养兵,太费钱了。
这些年,他苦苦支撑,早已捉襟见肘。
若非如此,他又岂会对与宁远侯府的联姻,那般犹豫不决?
他看着眼前的女儿。
不过及笄之年,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此刻,她眼中却没有丝毫怯懦,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和决绝。
“你有何把握?”他声音沙哑地问。
“你有何依仗?”
沈薇薇没有直接回答。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玄鸟令,轻轻放在书案上。
冰冷的令牌,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深的光泽。
沈修远瞳孔骤缩。
“这是……”
他认得这图腾。
玄鸟。
京城中,有一个神秘而强大的存在,以玄鸟为记。
锦绣商会。
富可敌国,势力遍布天下,行事却极为低调隐秘。
传闻,其背后能量通天,连皇室都要忌惮三分。
“你……你从何处得来此物?”沈修远声音有些发颤。
他从未想过,女儿会与锦绣商会扯上关系。
“一个……偶然的机会。”沈薇薇含糊道,“女儿帮了他们一个小忙。”
“他们承诺,可以在盐引之事上,提供助力。”
她不能说出墨九霄,更不能说出那个人情交易。
只能将锦绣商会推到台前。
沈修远死死盯着那枚玄鸟令,又看向女儿,眼神变幻不定。
锦绣商会……
这股力量,太过庞大,也太过神秘。
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薇薇,”他语气沉重,“锦绣商会不是善类。”
“他们行事但凭利益,从不做亏本买卖。”
“他们为何要帮你?”
“你又能付出什么代价?”
“女儿明白。”沈薇薇点头,“商会逐利,自然是为了盐引的丰厚回报。”
“女儿与他们约定,事成之后,利润分成。”
“我们只需掌控盐引的运营权,便能源源不断地为侯府输血。”
她避重就轻,将交易描述得更像是一场纯粹的商业合作。
沈修远沉默了。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内心激烈地挣扎着。
理智告诉他,这太危险了。
将侯府的命运,寄托在一个神秘莫测的商会身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可情感上,女儿的话又让他无法反驳。
侯府的困境,宁远侯的紧逼,都让他喘不过气。
难道真的要坐以待毙?
或许……这真的是一个机会?
一个打破僵局,甚至反败为胜的机会?
他看着沈薇薇。
女儿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那里面,没有丝毫退缩。
许久,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
“罢了。”
他拿起那枚玄鸟令,紧紧攥在手心。
令牌的冰冷,似乎能稍稍平复他内心的躁动。
“此事,风险太大。”
“为父……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扛。”
沈薇薇心头一松。
父亲,终究是同意了。
“父亲……”
“你听我说完。”沈修远打断她,神色变得无比严肃。
“盐引之事,由我亲自来主持。”
“锦绣商会那边,你只需负责联络。”
“所有具体行动,必须经过我的同意。”
“还有,”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女儿,“你与锦绣商会的所有往来,细节,都必须原原本本告诉我,不得有任何隐瞒!”
“尤其是……他们背后的人。”
沈薇薇心中一凛。
父亲的敏锐,超乎她的想象。
他显然不相信,这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商业合作。
“是,女儿明白。”她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复杂。
有些事,暂时还不能告诉父亲。
比如墨九霄的存在,比如那个人情。
“锦绣商会行事隐秘,女儿目前也只与一位秦掌柜有过接触。”她半真半假地说道,“至于更深层的人物,女儿亦不知晓。”
沈修远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
他知道,女儿有所保留。
但他选择了暂时相信。
或者说,他别无选择。
“三日后,锦绣商会会送来第一批情报。”沈薇薇补充道,“到时候,我们再详议计划。”
“好。”沈修远点头,将玄鸟令递还给女儿。
“收好此物,切记不可泄露。”
“是。”沈薇薇接过令牌,重新收入袖中。
书房内的气氛,依旧沉重,却不再像刚才那般压抑。
父女二人,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共识。
一场豪赌,即将拉开帷幕。
“父亲,那点心……”沈薇薇看向桌案。
沈修远摆摆手。
“放着吧。”
他走到窗前,重新望向窗外。
“薇薇。”
“嗯?”
“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担忧。
沈薇薇沉默片刻。
“父亲,女儿只想保护好侯府,保护好您和祖母。”
沈修远没有再说话。
窗外,秋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沈薇薇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
门外,沈安依旧恭敬地守着。
看到大小姐出来,他似乎松了口气。
沈薇薇对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阳光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
说服了父亲,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宁远侯府这只真正的猛虎。
还有……锦绣商会那深不可测的暗流。
以及,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墨九霄。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
但她,无路可退。
她回到静思苑,翠屏立刻迎了上来。
“小姐,侯爷他……”
“父亲同意了。”沈薇薇淡淡道。
翠屏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随即,又被更大的忧虑取代。
“那……小姐,接下来我们……”
“等。”沈薇薇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芭蕉树。
“等情报。”
“等时机。”
她摊开手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玄鸟令冰冷的触感。
棋局已开。
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