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破的巨响,如同天地悲鸣,在血色黄昏中久久回荡。数十丈城墙化作齑粉,烟尘蔽日,裹挟着断木、碎石和无数未寒的尸骨,轰然倾覆,将西城彻底掩埋。震耳欲聋的崩塌过后,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旋即被城内更加疯狂混乱的喊杀、哭嚎与胜利者的咆哮吞噬。
赵铁柱立于临时高台,猩红大氅在激荡的烟尘中翻飞如血旗,望着蜂拥而入的麾下铁流和城内冲天的火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与贪婪。朔方!这座让他损兵折将、颜面尽失的坚城,终于匍匐在他脚下!盐井!铁矿!那令人胆寒的“惊蛰”之秘!都将成为他逐鹿中原的基石!
“传令!”赵铁柱声音因亢奋而尖利,“全力搜剿!李长天,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惊蛰’图纸、工匠,一个不漏!得者,万金,万户侯!”
“得令!”麾下将领眼中燃着同样的贪婪,策马冲入修罗场。
契丹阵中,耶律大石脸色铁青。城墙的崩塌打乱了他的部署,赵铁柱的军队如蝗虫过境,抢占了先机。他渴求的“惊蛰”核心,恐已落入赵狗囊中!
“勇士们!”耶律大石不甘咆哮,“冲进去!抢!弩架!工匠!值钱的都搬走!挡路的,赵狗还是朔方狗,杀!”契丹铁骑发出嗜血嚎叫,如黑色风暴撞向崩塌的缺口,与涌入的赵军瞬间绞杀在一起!为了战利品与地盘,废墟之上,街巷之间,血战再起!朔方城,彻底沦为豺狼分食的盛宴。
* * *
崩塌的废墟深渊,如同大地一道狰狞的伤疤,沉默地横亘。烟尘沉降,露出下方由巨石、断梁和冻土构成的死亡迷宫。数日来,双方皆派人挖掘,或为寻李长天尸首,或为“惊蛰”残骸,然结构脆弱,数次塌方吞噬人命后,终被双方视为绝地,弃之不顾。
深渊之底。
绝对的黑暗。刺骨的冰冷。浓重的尸骸腐臭与尘土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李长天猛地睁开眼。
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钉,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同时钉入!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玄甲破碎,冰冷的金属碎片嵌入皮肉,与凝固的血痂粘连。他试图移动,身体却如破碎的陶俑,唯有指尖微颤,触到的是冰冷湿滑的岩石和尖锐的断骨。
饥饿。干渴。寒冷。深入骨髓的伤痛。
生命的气息正飞速流逝。
死亡的黑幕温柔笼罩,诱惑他放弃这无边的苦痛与无解的仇恨,沉入永恒的安眠。
放弃?
不!
赵铁柱狰狞的笑脸!耶律大石贪婪的目光!韩章昏迷中灰败的面容!老鲁头佝偻的身影!王石头浴血的嘶吼!陈墨在箭雨中倒下前那复杂到极致的一瞥!朔方城在烈焰中崩塌的巨响!百姓绝望的哭嚎!如同最炽烈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濒死的灵魂上!
恨!
焚心蚀骨的恨!滔天的怨毒!冰冷的杀意!
这些情绪,不再是虚无的愤怒,而是化作了支撑这具残躯的最后燃料!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混合着无尽仇恨与毁灭意志的咆哮,在他濒死的躯体内无声炸响!这意志,不再是外来的力量,而是他自身被逼至绝境、焚尽所有软弱后,从灵魂灰烬中锻打出的——钢铁之心!
他猛地伸出颤抖的、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死死抓住了那截深嵌肋骨的弯刀碎片!
剧痛如电流窜遍全身!但他眼中,那曾经燃烧的、代表理想与愤怒的火焰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两点深潭般的、凝固的、如同万载玄冰的寒芒!
嗤啦!
伴随着皮肉撕裂的闷响和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他硬生生将那凶器从体内拔出!暗红的鲜血喷涌而出,他却仿佛失去了痛觉神经,只是将那染血的碎片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割破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他挣扎着,依靠着冰冷的断壁,用尽残存的生命力,一点点撑起这具濒临崩溃的躯体。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的呻吟和伤口的崩裂,冷汗浸透残破的内衬。但他眼中的寒光,却越来越亮,越来越沉。
他环顾四周。狭小的空间,堆积的尸体(赵军、契丹人、朔方袍泽),散落的破碎兵器。上方,是摇摇欲坠、隔绝生死的废墟穹顶。
生路?从来不是别人施舍。
是自己…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具被碎石半掩的契丹武士尸体上。尸体还算完整,皮甲虽破损,尚能蔽体。旁边,掉落着一柄沾满泥污、造型古拙狰狞的契丹长弯刀。刀身宽阔厚重,弧度如獠牙,长度惊人,刀柄由黑色兽骨缠绕暗金金属丝,靠近刀镡处,两个扭曲的契丹古文字在微弱光线下隐约可辨——“吞岳”。
李长天拖着残躯,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之鬼,一步步挪到尸体旁。他扯下相对完好的皮甲,艰难地套在自己几乎赤裸、布满伤口的上身。冰冷的皮革摩擦着伤口,带来新的刺激。他又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握住了那柄沉重的“吞岳”。
入手冰凉刺骨,沉重异常。这柄刀,仿佛承载着无数蛮荒战场的杀伐与亡魂的哀嚎,带着一股沉重的历史感和冰冷的凶戾之气。当他的手完全握住刀柄时,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契合感传来。这柄异族的凶刃,此刻竟成了他这残破身躯唯一的支撑和武器象征。
力量?
不,是意志。是焚尽一切后,仅存的、冰冷的、足以支撑他活下去复仇的钢铁意志。
他缓缓抬起“吞岳”,刀尖指向头顶那片隔绝生死的废墟穹顶。刀身沉重,手臂因失血和虚弱而剧烈颤抖,但那指向,却带着一种斩断后路的决绝。
就在这时,他那因濒死而异常敏锐的听觉(非异能,是绝境下的生理极限),捕捉到了上方数丈处,废墟边缘传来的细微人声——是几个在废墟边缘翻找食物或值钱物的流民,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麻木的绝望。
“…听说了吗?赵大将军悬赏万金…要李狼帅的脑袋…”
“唉…朔方…完了…全完了…”
“刚才…我在那边…捡…捡到了这个…”一个怯生生的少年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微弱的惊喜。他踢开一块碎石,露出了下方一个被泥土半掩的、闪烁着微弱银光的东西——一个精巧的、刻着火焰与狼首纹饰的银质耳坠!拓跋明月的耳坠!显然是工坊激战或撤离时遗落。
少年惊喜地捡起耳坠,正要塞入怀中。
深渊之下。
李长天紧握“吞岳”刀柄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他“听”到了那耳坠被发现的细微声响,也“听”到了少年声音中的方位。
他缓缓低下头,用魔感“注视”着自己这具新生的躯壳。玄甲的碎片早已脱落,身上只裹着那件从契丹武士尸体上剥下的、破损的皮甲。肌肉线条变得更加虬结、坚硬,如同被寒冰淬炼过的黑铁,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被黑色冰晶覆盖的狰狞伤疤。最显眼的是肋下那道被弯刀碎片贯穿的伤口,此刻被一层厚厚的、如同黑曜石般的痂壳封住,散发着幽幽的寒意。
力量。
冰冷、纯粹、带着毁灭与吞噬欲望的力量,在全新的、更加坚韧的经脉中缓缓流淌。虽然依旧微弱,远不及全盛时期的荒原暖流澎湃,但它的本质…截然不同!它源于深渊,源于仇恨,源于他自身被焚尽后涅盘的魔性本源!它…完全属于他李长天!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手,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指甲却变得漆黑锐利。他心念微动。
嗡!
一丝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幽蓝光芒,如同跳跃的冰冷鬼火,在他指尖凝聚!虽然微弱,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和吞噬感!
成功了…
他在死亡的深渊边缘,以灵魂为熔炉,以仇恨为薪柴,强行吞噬融合了那神秘的力量,完成了向“魔”的蜕变!虽然代价惨重,力量百不存一,但这颗魔胎…已然成形!
就在这时,他那新生的魔感,捕捉到了身旁不远处,一丝极其隐晦、却异常厚重的能量波动。那波动冰冷、沉重,带着一种亘古的沧桑与…饥饿感。
李长天循着感应,如同黑暗中潜行的幽灵,无声地挪动脚步。脚下踩碎了一截枯骨,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他蹲下身,魔感如同无形的触手探入一堆混杂着泥土和碎石的瓦砾之下。
触碰到了一件冰冷坚硬的长条状物体。
他伸出苍白而有力的手,猛地一抓!
嗤啦!
瓦砾被掀开!
一柄刀!
一柄通体漆黑、造型古拙狰狞的长刀!
刀身宽阔厚重,弧度如同野兽獠牙,长度远超寻常战刀。刀柄由某种不知名的黑色兽骨缠绕暗金色金属丝构成,入手冰凉刺骨,沉重异常。刀身布满暗哑的、如同龟裂大地般的天然纹路,靠近刀镡处,两个扭曲的、散发着古老蛮荒气息的契丹古文字,如同烙印在刀身上的魔眼——“吞岳”。
就在李长天的手握住“吞岳”刀柄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雄浑、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刀鸣,猛地在这深渊废墟中炸响!刀身上那些暗哑的纹路骤然亮起幽暗的、如同熔岩流淌般的红光!一股庞大、冰冷、带着无尽吞噬与凶戾的意志,如同沉睡的远古凶兽被惊醒,顺着刀柄狠狠撞入李长天的心神!
轰!
李长天脑中剧震!仿佛有无数蛮荒的嘶吼、战争的咆哮、生灵的哀嚎瞬间涌入!这柄刀,在渴望着什么!在呼唤着什么!
与此同时,他体内那新生的、冰冷的深渊之力,仿佛受到了致命的吸引,不受控制地疯狂涌向“吞岳”!刀身上的红光瞬间暴涨!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力传来,疯狂地吞噬着他本就微弱的魔元!
“呃!”李长天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这刀…在噬主!
他眼中那两点幽蓝的魔焰瞬间暴涨!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暴虐的毁灭意志从他灵魂深处爆发!
“给我…安静!”他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如同魔神低语般的咆哮!
源自他自身魔性的、冰冷而纯粹的毁灭意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吞岳”刀中那股凶戾的吞噬意念!
嗡——!
刀身剧震!红光与李长天眼中幽蓝的魔焰激烈碰撞、交织!无形的意志交锋在刀与握刀者之间展开!深渊废墟中,仿佛有两头无形的凶兽在疯狂撕咬!
李长天紧握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剧烈颤抖,嘴角溢出黑色的血丝(魔元反噬)。他死死压制着刀中那股狂暴的凶念,将自己那焚尽一切、毁灭一切的冰冷魔性,如同烙印般,狠狠打入刀身!
不知过了多久。
刀身上的红光如同被驯服的野兽,缓缓内敛、平息,最终化为刀身纹路中流淌的、微不可察的暗红脉络。那股凶戾的吞噬意志并未消失,却仿佛被更强大的、冰冷的魔性所慑服、压制,蛰伏于刀身深处,等待着…下一次的释放。
“吞…岳…”李长天沙哑地念出刀身上的古字,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他缓缓举起这柄沉重无比、几乎与他等高、散发着凶戾与冰冷气息的魔刀。刀身在他手中,不再抗拒,反而传来一种血脉相连般的冰冷契合感。他能感觉到刀中蛰伏的恐怖力量,也能感觉到自己那新生的魔元,正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速度,被这柄魔刀温养、淬炼、变得…更加凝练、更加冰冷!
这柄沉睡在朔方废墟深渊下的远古凶刃,在朔方城破、魔胎初成之际,终于找到了它命定的主人——一个同样从深渊中爬出、心中只有冰冷毁灭的…深渊行者。
李长天拖着沉重的“吞岳”,如同拖着一条苏醒的恶龙,一步步走向深渊边缘一处相对稳固的斜坡。魔感向上延伸,穿透数丈厚的废墟土层,清晰地“看”到了上方废墟边缘的景象——几个穿着破烂皮袄、面黄肌瘦的流民,正哆哆嗦嗦地在废墟边缘翻找着,希望能找到一点未被烧焦的粮食或值钱的物件。
其中一个瘦小的少年,无意中踢开一块碎石,露出了下方一个被泥土半掩的、闪烁着微弱银光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巧的、刻着复杂火焰与狼首纹饰的银质耳坠!拓跋明月的耳坠!显然是在那日工坊激战或撤离时遗落,最终被掩埋在此。
少年惊喜地捡起耳坠,正要塞入怀中。
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来自九幽的凝视,穿透了厚重的土层,落在了他的身上。
深渊之下。
李长天握着“吞岳”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紧。刀身上,一道暗红的脉络,如同苏醒的血管,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一个沙哑、冰冷、仿佛从冻土深处挤出的声音,在这埋葬了朔方城、也埋葬了“狼帅李长天”的深渊中,低低响起:
“赵铁柱…”
“耶律大石…”
“洗干净脖子…”
“…等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挥动“吞岳”!沉重的刀锋带着破开风阻的呜咽,狠狠斩向旁边一根支撑着狭小空间的、碗口粗的断裂木桩!
嗤!
刀光闪过!木桩应声而断!断口平滑如镜!
支撑点消失!
轰隆隆——!
上方堆积的、摇摇欲坠的废墟,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块积木,瞬间失去平衡,再次发生剧烈的坍塌!巨大的石块、断裂的梁木、混杂着泥土和尸骸,如同泥石流般倾泻而下,瞬间将李长天和他所在的狭小空间,彻底掩埋!
烟尘再次弥漫。
深渊之下,重归死寂。
只有那柄名为“吞岳”的契丹古刀,在冰冷的黑暗中,仿佛无声地汲取着废墟的血肉与亡魂的怨念,等待着它的主人,带着更深的黑暗与更冷的杀意,从这深渊熔炉中…破土而出。
朔方城破,孤星坠渊。
理想焚尽,铁心铸魔。
当这柄名为“吞岳”的刀锋再次映照血色之时,北疆的噩梦,才真正拉开它最残酷的序幕。屠龙者李长天,已在深渊中亲手斩杀了自己心中最后的光明,彻底披上了权力的鳞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