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仪仗碾过云城街道上凝固的血冰,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死寂笼罩着这座刚刚经历过内乱与驱民惨剧的城池,只有寒风的呜咽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压抑不住的呻吟啜泣。那股混杂着血腥、焦糊与草秽的怪味,在封闭的城门内愈发浓烈,如同实质般缠绕在每个人的鼻端,钻进肺腑,带来一种冰冷的窒息感。
仪仗在砺刃谷士兵沉默而警惕的“护送”下,最终停在了原云城府衙,如今李长天临时驻跸之地。府衙大门洞开,门前石阶上,暗红色的污渍层层叠叠,如同某种不祥的图腾。
钦差大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崇礼,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身着绯色仙鹤补子官袍,头戴乌纱,在两名面色紧绷的护卫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下马车。寒风扑面,那股浓烈的怪味让他喉头一紧,几乎当场作呕。他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努力挺直腰背,维持着朝廷钦差的威严,但眼底深处那抹难以掩饰的惊惧,却暴露了内心的惶然。他环顾四周,死城般的景象和士兵们脸上混杂着疲惫、麻木与一丝疯狂的复杂神情,让他心头沉重如铅。
“云城守将李长天何在?朝廷钦差驾到,还不速速出迎!”一名随行的年轻官员(王崇礼的副手,户部主事刘琏)强作镇定,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单薄。
府衙内,脚步声响起。李长天依旧赤着双足,只穿着染血的单薄战袄,缓步而出。赵铁柱如铁塔般紧随其后,独眼凶光毕露。陈墨裹着棉袍,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重新凝聚起冰冷的算计,紧紧跟在李长天身侧。
“罪将李长天,见过钦差大人。”李长天在石阶前站定,并未下拜,只是微微抱拳。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直刺王崇礼。
“大胆逆贼!见钦差如见天子,安敢不跪?!”刘琏怒斥。
“天子?”李长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王崇礼身后那些紧张握刀的玄甲卫“护卫”,“李长天跪天跪地跪父母,跪保境安民的明君。敢问钦差大人,纵容张德禄等蠹虫吸食民脂民膏,坐视云城百姓冻饿交加、易子而食,视我等边军将士如草芥,克扣军饷以致哗变者,可当得起‘明君’二字?还是说,钦差大人此来,只为赵王殿下‘清君侧’的‘君侧’,而非为这满城冤魂?”
字字诛心!王崇礼脸色微变,他此行目的之一,确为查证张德禄贪墨及云城哗变真相,但更重要的,是奉密旨监视赵王动向,并力求平息事端,避免更大动荡。李长天的话,直接戳穿了朝廷和赵王之间那层微妙的窗户纸。
“放肆!妖言惑众!云城之乱,皆因尔等逆贼煽动军心,裹挟良善,意图谋反!钦差大人奉旨查办,尔等还不束手就擒,或可……”刘琏色厉内荏。
“束手就擒?”李长天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寒,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王崇礼,“钦差大人,您一路行来,可曾看见云城百姓箪食壶浆迎王师?可曾看见我砺刃谷将士跪地乞降?您看见的,是满城饥寒,是赵王殿下为了‘军心稳固’,毫不犹豫射杀奔逃百姓的血腥!您闻到的,是这满城驱不散的‘病气’!”
“病气”二字,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在钦差队伍中激起一片压抑的骚动。尤其是那些玄甲卫“护卫”,脸色更是难看。城门处那个咳血的驿卒身影,瞬间浮现在许多人脑海。
王崇礼心头剧震,强自镇定道:“李将军,本官奉旨而来,自当查明真相,秉公处置。是非曲直,自有圣裁。至于城中……是何疫病?可有控制?”他终究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赵王营中的流言,城门口的哭喊,此刻满城的死寂与怪味,都指向一个可怕的可能。
“控制?”李长天露出一抹近乎残酷的苦笑,“大人,您太高看我了。此疫来得蹊跷迅猛,发热呕血,药石难医。城中本就缺粮少药,如今更是雪上加霜。赵王大军围城,飞鸟难渡,何来药材?何谈控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玄甲卫,“若非万不得已,李某岂会行此驱民下策?不过是想给城中妇孺老弱,挣一条活路罢了。可惜…在赵王眼里,他们的命,贱如草芥。”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极具煽动力。不仅点明了瘟疫的恐怖和绝望处境,更将驱民的责任巧妙地转嫁到了赵王血腥镇压的头上。那些玄甲卫士兵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
“你…你休要危言耸听!”刘琏声音有些发颤。
“危言耸听?”陈墨忽然上前一步,声音嘶哑却清晰,“大人若不信,可敢随在下去城西军医所一观?那里,收容着最早发病的数百军民!看看他们呕出的血是不是黑的!听听他们夜半的哀嚎是不是像厉鬼索命!”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崇礼,“或者,问问您身后那位从进城就脸色不对的驿卒兄弟?他进城时咳出的血沫子,可还擦得干净?”
“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队伍末尾那个面黄肌瘦、努力缩着身体的年轻驿卒身上。驿卒如遭雷击,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惊恐万状。
“你…你血口喷人!我没有…咳咳…咳咳咳!”他刚想辩解,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猛地爆发出来!他再也无法控制,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咳着,暗红色的、带着粘稠泡沫的血块,喷溅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触目惊心!
“啊——!”钦差队伍中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官员们骇然失色,纷纷后退!连那些玄甲卫精锐,也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脸上充满了恐惧,看向驿卒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瘟神!
王崇礼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眼前发黑。证据!活生生的、无可辩驳的证据!就在眼前!瘟疫,是真的!而且已经侵入了他的队伍!
“保护大人!”护卫们慌忙将王崇礼和刘琏护在中间,如临大敌。
混乱中,李长天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看到了吗,大人?这就是云城!这就是赵王殿下为我们所有人准备的修罗场!他想用我们的血,洗掉他和他舅父的罪证!他想用这座城和所有知情者的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他不在乎瘟疫会不会蔓延!他只在乎他的王位稳不稳当!”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逼视着王崇礼:“钦差大人,您是想留在这座注定要变成死城的炼狱里,给赵王陪葬?还是想活着走出去,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把张德禄贪墨的铁证,把赵王屠戮百姓、坐视瘟疫蔓延的滔天罪行,亲口禀报给圣上?!”
府衙前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寒冰。只有那个驿卒绝望的咳血声,如同丧钟般在死寂中回荡。王崇礼脸色煞白,冷汗浸透了官袍内的衬衣。他看看地上刺目的血污,看看李长天那双燃烧着疯狂与决绝的眼睛,再看看身后那些被恐惧攫住的随员和明显已生异心的玄甲卫“护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卷入旋涡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活下去…把真相带出去…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地占据了他的脑海。
与此同时,城西军医所。
临时征用的几处大宅院,此刻已成人间地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秽物和劣质草药混合的恶臭。昏暗的油灯下,草席上躺满了痛苦呻吟的病人,他们面色潮红或蜡黄,浑身滚烫,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不时有人剧烈咳嗽,咳出带着血丝的浓痰,甚至大口呕出暗红的血块。绝望的哭喊和濒死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柳红袖用布巾紧紧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冷静的眼睛。她正蹲在一个蜷缩着的老妇人身边,用沾湿的布巾擦拭着对方滚烫的额头。老妇人神志不清,嘴里喃喃念着:“水…黑水河的水…不能喝…毒…有毒…”
“红袖姐!东三院…又死了三个!”一个同样掩着口鼻、声音发颤的少年兵跑进来报告。
柳红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眼神更加冰冷:“知道了。按规矩,抬到城北化人场,烧掉。记住,碰过尸首的人,衣物全部烧掉,回来用石灰水洗手洗脸。”
“是!”少年兵忍着恐惧应下,匆匆跑开。
柳红袖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绝望的景象。她看到了角落里,陈墨安插的几个“病患”——他们伪装得极像,也在痛苦呻吟,但眼神深处却藏着紧张和恐惧。她心中冷笑,这毒计确实奏效了,将恐惧深深植入了城外敌军和城内钦差的心中。但看着那些真正在痛苦中挣扎、走向死亡的军民,她握着布巾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代价,太沉重了。沉重的不仅仅是人命,更是人心。
府衙前,短暂的死寂被王崇礼一声沉重的叹息打破。
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李将军,借一步说话。”
寒风卷过府衙门前凝固的血冰,卷起地上那滩驿卒呕出的暗红血污,留下几道蜿蜒扭曲的痕迹,如同命运无声的嘲弄。玄甲覆冰霜,墨毒蚀天兵,而人心,在这瘟疫的阴影下,正各自谋算着生路。云城的寒夜,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