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急促的铜铃声像把淬了冰的凿子，猛地劈开沈阳城秋夜的寂静时，我正趴在中专宿舍的铁架床上，梦里还在实习电厂的车间里跟扳手较劲——指尖刚触到那冰凉带劲的金属柄，铃声就像通了电的电线，“滋啦”一下把我从蒸汽弥漫的厂房拽回了漆黑的宿舍。
“紧急集合！”下铺刘伟的吼声带着刚醒的沙哑，黑暗里瞬间炸开一片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电闸早被教官拉了，宿舍黑得能攥出水来，我摸过床头叠得方方正正的裤子，往腿上一套就觉出不对——裤缝像道硬棱子蹭着脚踝，裆部勒得发紧，不用看都知道，准是又把前后穿反了。
“别磨蹭！机723班的都给我快点！”班长于德胜的声音从门口撞进来，带着压不住的急。我顾不上调整，反手抓过帆布腰带，凭着夜里摸熟的手感把金属扣塞进最顺手的那个孔，趿拉着胶鞋就往外冲。上衣扣子错了两颗，领口歪在一边，冷风顺着缝隙灌进去，我打了个哆嗦，脚却不敢停——上周军训时，武装部长刘贵智捏着哨子训话的模样还在眼前：“紧急集合晚一秒，到了战场上就是掉脑袋的事！”
跑到操场时，各班队伍已列得七七八八。昏黄的路灯透过杨树叶洒下来，我瞥见炉721班的陈明站在最前排，腰带扎得笔挺，连衣角都捋得服服帖帖，像块钉在地上的钢板。再看我们班，歪歪扭扭像串没串直的糖葫芦：有人光着头，露着被风吹得乱翘的头发；有人一只脚穿反了胶鞋，鞋跟磨得地面“咯吱”响。于德胜气得脸都青了，冲着我使劲摆了摆手，示意赶紧归队。刚站定，“出发！”的口令就像声惊雷，队伍立刻像条黑蛇，顺着校门口的柏油路往校外奔去。
是急行军，脚步得踩着前面人的节奏，快一分就撞后背，慢半拍就落队伍。我跟着人流跑过北运河的水泥桥，桥下河水在夜里泛着清冷的光，风裹着河泥的腥气打在脸上，冻得鼻子发酸，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儿。过了桥往西拐，柏油路变成了坑洼的土路，沙石硌得胶鞋底发疼，每跑一步都像踩着碎玻璃。直到望见一片黑压压的苗圃——那是城郊的水源地，带队老师突然压低声音吼：“就地卧倒，隐蔽！”
我“扑通”一声扑进草丛，露水瞬间浸透衣裤，凉意在后背上爬。草叶上的泥点溅在脸上，混着股说不清的腥气，像是附近农家猪粪堆的味道。我缩着脖子往旁边瞄，看见吕彩华蹲在地上，半天不肯趴下，最后干脆往老槐树下一靠，手还在小心翼翼地掸裤子上的草屑。
“这位同学，立即卧倒！”执法队的手电光柱突然扫过来，直直照在吕彩华脸上。她慌了神，手忙脚乱想往草丛里钻，可已经晚了。“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那人掏出小本子，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吕彩华的脸在光下红一阵白一阵，手指绞着衣角说不出话。我趴在草丛里大气不敢出——刘部长的话又在耳边炸响：“隐蔽就得学邱少云，动一下就可能暴露整个队伍，这仗就没法打了！”
隐蔽了约莫十分钟，队伍才重新集合。往回走时路过铁路机械学校，校门口的路灯亮得安稳，他们宿舍的窗户全黑着——想来是没搞紧急集合，那群小子正裹着被子睡安稳觉呢。走到环城路时，突然一阵尖锐的防空号刺破夜空：“嘀嘀嗒——嘀嘀嗒——”，队伍瞬间乱了下阵脚，又很快镇定下来，纷纷往路边的树丛里钻。
我躲在一棵杨树后面，背靠着冰凉的树干，忽然觉得后腰飕飕地灌风。伸手一摸，惊出一身冷汗——裤子上的扣子不知什么时候全蹭开了，想来是刚才急着卧倒时扯的。我赶紧转过身，背对着众人，一手揪着裤腰，一手瞎摸着想扣扣子。裤子本就穿反了，扣眼和扣子像对闹别扭的冤家，怎么都对不上，指尖蹭得发疼，才总算把它们勉强扣在一起。
防空号解除后，队伍又开始急行军。往回跑的时候，腿像灌了铅，裤腿磨着膝盖，疼得发麻。好不容易望见学校大门的轮廓，队伍才慢下来，改成齐步走。进了校门，各班立刻在操场列队查人。于德胜让我跟他一起数：“1、2、3……40”，数了两遍，还是少了一个。
“真数对了？”于德胜皱着眉，声音里带着慌，又亲自数了一遍，还是40。“如实报吧。”他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往带队老师那边走。我站在队伍里，心怦怦直跳——谁没回来？是刚才被记名字的吕彩华，还是跑丢了哪个同学？
直到回到宿舍，开灯的瞬间，我们全愣住了。张广还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被子裹得像个粽子，嘴角挂着亮晶晶的口水，睡得正香。“张广！你没去紧急集合？”刘伟冲过去，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张广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眼睛嘟囔：“啊？集合？我压根没听见铃声啊……”
我正往自己的二层床上爬，刘伟突然指着我的屁股笑弯了腰：“大伙快看！庆柏的裤子又穿反了！”宿舍里的人全凑过来看热闹，老石走过来拽了拽我的裤腰，啧啧称奇：“庆柏你这手艺绝了，裤子穿反了不说，还能把扣子扣上，真是没谁了！”我脸腾地红了，赶紧爬上床，把裤子扒下来重新穿正——这才看见，裤腰上的扣子被我扣错了位置，布料都扯得变了形，像道歪歪扭扭的疤。
后来开全校军训总结大会，校长站在主席台上，先扬后抑：“首先表扬炉721班！紧急集合速度快、纪律严，隐蔽时无一人违规，是全校的榜样！”陈明他们班的人站在台下，腰杆挺得笔直，像片迎风的白杨树。轮到批评时，校长顿了顿，声音沉下来：“机723班，一人未到，一人隐蔽时违规，整体纪律松散——全校通报批评！”
于德胜站在队伍最前面，头低得快碰到胸口，后背绷得紧紧的。我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那天夜里反穿的裤子、没扣牢的裤腰，还有张广床上那摊没叠的被子——原来紧急集合不只是跑跑步、趴趴草丛，真像刘部长说的那样，每一个细节都拴着“纪律”两个字，少一分认真，就会出一分差错。散会时，陈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下次早点醒，裤子别再穿反了。”我心里合计着：“怎么他也知道我裤子穿反了，难道全校同学都知道了？”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暗暗较劲——下次紧急集合，我们机723班，绝不能再让人戳着脊梁骨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