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当时都吓瘫了,赶紧问他该咋办?”
李木匠提起这事的时候,声音中带着几分恐惧。
“老张头就捋着他那几根山羊胡,掐着指头算了半天,最后指着村西头,那里有一片洼地,想必道长来的路上应该见到过……就是挨着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西边那块地……”
青莲点点头,缓缓道:“贫道来的时候正好路过,那里还有一座废弃的城隍庙。”
“对对对。”李木匠赶紧接过话茬,继续讲述着:“当时他和俺说那块地底下有地气,能压住秀云的怨气,让俺尽快在那儿给她起个坟,头七之前必须下葬,坟头要堆结实,防止秀云的怨念太深出来祸害村子。俺……俺哪懂这些啊……老张头是这里唯一懂看事的,他说啥俺做啥,最后就按他说的,把秀云埋在了那里,希望她能安生。”
听到这里,青莲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妥,根据李木匠的讲述,这一切都是合理的也是正确的。
但她还是多嘴问了一句:“李大哥,能不能和贫道讲讲先夫人下葬的过程?”
“好,你听俺和你说……”李木匠提起当年给亡妻办丧事的过程,早已麻木的脸上才终于出现了几分活气,他讲的得极其详细,那每一个细节都已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底深处。
“当时老张头信誓旦旦和俺说,老槐树西边三十步的那片洼地是一种‘吉’穴,底下有一股非常强的叫什么……‘地阴之气’的东西……”
李木匠的声音虽然沙哑干涩,但整张脸上透露出类似于信徒一样的虔诚。
“然后他和俺说水鬼拉人,胸中的怨气属阴,就得用更阴的地气去镇压它,这叫‘以阴制阴’,要是把她埋在阳气重的阳坡上,秀云那股怨气被阳气养着,非炸了不可。”
嗯?
在阳气重的地方会激发亡魂的怨气?
青莲有些哭笑不得,她在茅山二十年,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阳气旺盛的地方会成为滋养怨气的场所。
忽然,瞳孔猛地一缩,马上意识到了这里面绝对有猫腻,稍微懂点阴阳的人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老张头如此做,大概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是作为李木匠来说,他一个庄稼汉子哪里懂这些阴阳相生相克的道理,只觉得老张头说的有板有眼头头是道的,虽然自己心中有些犯怵,但老张头在村里就是这方面的权威,他说没有问题就一定没有问题。
为了村子,也为了……自己不被亡妻的怨魂纠缠,他只能信,也不得不信。
根据李木匠的叙述,灵堂与今日无异,就设置在堂屋之前,只不过当年没有像如今青莲见到的满院红布,当时用的都是最最普通的白麻布搭成的棚子。
供桌上摆放着王秀云生前唯一一张黑白色的相……
说到这里,李木匠起身回到屋内给青莲拿出来了五年前的那张相片。
只见上面一名女子,典型的北方农家妇女的形象,虽然照片有些模糊不清,但眉眼之间还是可以看出王秀云五官端正,眉清目秀,长相不能用漂亮来形容吧,但最起码还算标致。
青莲看完后将照片交还于李木匠。
李木匠把照片放在手里,粗糙的手指不停地在照片上摩挲,就好像看到了当年十几岁便跟着自己的小姑娘一样,过往的种种在眼前不断浮现。
长期因恐惧和麻木面无表情的脸上,在看到照片的一瞬间,眼中显露出一抹温柔,嘴角也渐渐浮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此刻的他,思念之情压过了内心里的恐惧。
“李大哥,斯人已逝,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节哀……”
青莲的目光一直盯着李木匠,看到他的一系列动作,也是心中感慨万千,终究还是内心的感情占据了主要的位置,虽然此时已天人两隔,但少时夫妻老来伴的情感是不会骗人的。
李木匠缓了缓自己的情绪,抹了把眼泪,接着给青莲说起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俺按照老张头的要求把一切都布置好以后,当天晚上他就来了,我记得他穿着一身发灰的道袍,和你身上这一件的颜色差不多,但是没有你这个深,衣服上还打着补丁……”
李木匠一边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一边对照着眼前的场景给青莲比划着。
“他当时头上插着根筷子,手里端着个罗盘,还拿着一把剑……呃……应该是剑吧,就是用铁片子做成的那种形状,还是村西头麻铁匠给他做的咧。”
青莲看得出,李木匠对于自己亡妻这件事从头到尾记忆都很深,言谈举止之间都能体现他们夫妻二人伉俪情深。
青莲没有打断他的讲述,只是在一旁默默听着。
“法事开始后,老张头就在秀云的灵堂前来来回回地转圈,嘴里不知道念得些甚,俺当时因为秀云的事情满脑子都是她,根本没有听清楚老张头说了些什么,就听他叽里咕噜念叨了一些话,然后就跺着脚,挥动着他手里的那把‘剑’……”
“后来呢,李大哥,他只做了这些吗?”青莲对于老张头的行为产生了怀疑,按照茅山对于丧事的法事论,再没有焚香祷告请祖师的过程,本来就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但转念一想,她感觉应该是这里毕竟闭塞,而方圆的村子中又只有老张头一个人懂一些,所以可能存在对于流程不完整和有缺失的部分也说不定,便开口询问李木匠,看他能否提供更加详细的法事过程。
李木匠听到青莲的问话,摇了摇头,接着讲道:“不只是这些,老张头还点燃了几张黄纸,绕着秀云的尸身转了几圈,那烟很呛人,我当时和村里人都跪在后面,喘气都不敢喘一下,就在老张头把纸从秀云脸那块儿拿远的时候,我就感觉我这后背嗖嗖的刮凉风,当时是三伏天,我们这些人都感觉到就和到了冬天一样。”
青莲皱了皱眉,老张头这里的做法倒是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点燃符纸在尸体周围转,这是为了引怨魂入黄泉轮回,这个地方倒还是中规中矩,看来……这个老张头还是懂一些的,不过在她看来也是个半吊子。
“李大哥,那您当时听到老张头念东西,语气怎么样?”
李木匠不知道青莲问这有什么深意,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
“他念那个咒吧应该是,可凶了……”
“哦?”青莲顿时来了点兴趣,于是便问道,“怎么个凶法,他有没有说有什么讲究的地方?”
“他和俺说这是在‘锁魂’,要把秀云往外跑的怨气给牢牢锁在尸身里,免得她头七就回来闹,大家都不安生。”
还不等青莲说话,李木匠紧跟着说道:“对了,道长,我还记得……他烧黄纸的时候,那黑烟……都打着旋儿地往秀云脸上飘,怪瘆人的嘞……”
青莲听到这里,眉头皱的很紧了一些。
锁魂?
那个不是只有十恶不赦,神鬼共泣之物才会用此办法吗?
对于怨气冲天的横死之人,最主要的是安抚、化解其怨念,强行“锁魂”只会适得其反。
除非……压根就没打算让怨气化解,而是以此法暂时封其魂魄,令其三魂七魄不得出,积蓄怨念,将怨气化为煞,在特定情况下破煞而出。
“道长,您……怎么了?”
李木匠看着青莲有些紧张的神情,有些疑惑。
“没事没事,贫道就是想到了一些其他事,李大哥您继续说。”
青莲连忙化解眼前的尴尬,至少目前不能让李木匠觉察出什么,否则不仅套不出关于河伯的情况,还会让他加深恐惧的心理,从而对这些事情产生抵触就不好了。
这样的法子,真邪!
“前前后后老张头折腾了快两个小时,最后用朱砂在黄纸上歪七扭八地写了几个俺看不懂的字,然后告诉我说这叫什么……‘镇煞符’,让我在钉棺的时候贴在棺材头脚和两侧,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张都不能少,否则这个怨气镇不住。”
李木匠说着便再次起身,为青莲端来了一杯水:“道长,乡下人,不要介意。”
“李大哥说得哪里话。”说罢,青莲接过满满一大碗水,喝了几口,笑道:“还是这北方的水土养人。”
见青莲脸上渐渐浮起的笑容,李木匠也彻底放下了最开始的戒备,嘴里滔滔不绝。
“不瞒您说,秀云的棺材是连夜赶制的……”李木匠提到这个时,语气中带着懊悔。
“哎……我虽然是个木匠,但家里穷啊,买不起好木头,老张头就说用后山那棵老柳树就行了,那树年头久了,木质比较软,好打钉,阴气也重,正好合适……俺……俺就信了。”
青莲的心猛地一沉。
柳木?
阴气重?
好打钉?
这简直是荒谬绝伦!
现在,她几乎有七八成的把握,这个老张头绝对有问题,只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柳树,五行属阴,自古便有“鬼拍手”之称,非常容易招引一些阴邪之物。
寻常人家尚且避之不及,但凡懂点的人都不会用柳木来做棺材,更不用说像秀云这种横死野外,怨气深重之人。
“道长,怎么,哪里有不妥之处吗?”
青莲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将自己的看法说出来:“李大哥,你有所不知,这柳木做棺,是给怨魂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的阴气滋养地,而老张头让你用柳木打棺材,这哪里是镇煞,分明是养煞嘛。”
“养……养煞?”李木匠被青莲这一番话说得有些害怕,不觉打了个激灵,“有……有这么严重吗?”
“李大哥,你怎么还不明白,本来先夫人有怨气,只需要做一场法事化解就好,可是一旦用上这柳木棺材,没有怨气的也要变得有怨气了,那阴阳先生明知故犯,其心不可谓不毒。”
青莲耐心地给李木匠解释着柳木棺的作用,也将其中的利害关系全部告诉了他。
“啪!”
李木匠手里的瓷碗兀地从手里脱落,磕在地上碎成了三瓣,满眼的不可置信,“这……这……老张头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这个贫道目前还不得而知。”青莲要做出判断就必须让李木匠把事情都说出来,所以趁着他现在震惊之余,赶紧问道:“李大哥,您在和我说说钉棺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钉棺的时候……”李木匠抬着头看了一眼亡妻的牌位,眼中满是对心爱之人的怀念,再说话时,声音中隐约带着一丝浅浅的温柔。
“那些前来帮忙的村里的年轻汉子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惊扰了秀云的安宁,因为老张头说我不能动,所以我就看着秀云身上裹着白布,脸上用一块特别红特别红的大红布盖着……”
“李大哥,你说什么?红布盖脸?”青莲再一次被惊讶到了……一个带着怨气的亡魂,本就心中有怨,然后还用红布盖头,这不是加重了怨气的积蓄吗?
“对啊,难道这里老张头做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青莲笑了笑没有说话,赶忙岔开话题,接着让他讲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李木匠将信将疑,但也没有多想,他本身对这些事情就不懂,也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听到青莲的问题,自然就接上回答了。
“之前俺不是和道长您说了,俺那婆娘被捞上来的时候,眼睛瞪的溜圆,然后那双眼……那双眼是被老张头亲手用针线缝上的,可是俺一直觉得那红布下面,始终有一双眼睛盯着俺,就像刚从河里抬上来的时候一样,一直盯着……”
话音未落,李木匠已经吓出一身冷汗,浑身打着哆嗦。
青莲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毕竟是枉死之人,难免有些阴气久久不能散去。”
李木匠叹了口气,继续讲述着当时的事情。
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青莲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秀云被放入棺木中的时候,老张头从他的包里拿出七根沉甸甸的铁钉……”
铁钉???
有怨气之人入馆,不应该是用铜钉的吗?
青莲的瞳孔骤然紧缩,那阴邪之物最喜欢铁器了,铁钉钉棺,尤其是钉在放着横死之人的棺木上,这哪里是封棺……这分明是助长其怨念的滋生。
寻常镇煞封棺,多用七枚铜钉,钉头沾朱砂,或用特制的桃木钉,取其阳气或辟邪之力。
但这老张头竟然用铁钉……简直是阴上加阴。
“老张头没有说为什么要用铁钉吗?”
“老张头说v……”李木匠的声音里带着疑惑,“铜钉太软了,怕镇不住秀云的怨气,必须用比铜钉更加刚硬的铁钉才能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青莲心中怒意瞬间暴涨,原先她以为老张头这个阴阳先生就是卖弄一下半吊子本领,听到这里她算是明白了,这个阴阳先生不仅懂,而且道行不浅。
这个老张头说的没有错,铁钉确实能镇尸,并且让魂魄永世不得超生,但是,那种情况用的是铁棺材,而不是木棺材,放弃铁棺材选木棺,放弃桃木钉选铁钉,这分明是要引阴气入棺,来吸纳引阴气凝炼煞气。
“他要让先夫人的棺木成为一处绝佳的‘养尸地’,怨气冲破不了铁钉,只能在柳木棺中聚集,假以时日,必定破土而出!”
青莲思来想去,还是将这个情况告知了李木匠,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李木匠已经傻愣在当场,大脑一片空白,万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声音颤抖:“道长,那……那到时候要怎么做?”
“镇压,焚尸,超度……”青莲这几个字说的很慢,她知道对于李木匠来说这样的结果非常残忍,但是一旦这种积蓄了数年怨气和阴气的尸体破土,对于方圆百里的生灵几乎是灭顶之灾。
李木匠的眼中泛着泪花,带着乞求的眼神看着她:“道长,能不能……”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青莲知道他的意思,便安慰他说:“李大哥,这不是还没有到那一步嘛,我们还有时间,一般这种尸体要形成总要七八年的,离先夫人下葬也不过才五年的时间,一切都来的及。”
“真的吗?”李木匠一听这话,眼中顿时闪出亮光,仿佛看到了希望一样。
青莲点了点头,算是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随后缓缓低下头,眼底透着一股悲悯……这本就是安慰李木匠的话,像这种柳木尸,最多五年头上,若以外力施压,破土而出只是时机问题,但看到这个柔情的北方汉子,她只能先安抚着李木匠的情绪。
随后,李木匠给青莲说起了后面的事情。
“老张头一声令下,大家伙七手八脚地就盖了棺,接着他就拿起锤子将那几根钉子死死地钉了下去,俺当时就跪在棺木前面,一个劲地给秀云磕着头,希望让她原谅我,毕竟方圆十几个村子,上万口人呢,一旦有点什么事,俺和秀云就是千古罪人。”
李木匠抱着头,小声地抽泣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俺是眼睁睁看着那七根钉子全部钉完,老张头上去检查了半天,确定没有任何问题,然后他就掏出了和之前俺看到的一样的黄色纸,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将这几张纸贴了上去。”
“呼……”五大三粗的汉子红着脸长吁一口气,回忆亡妻的过程让他又一次想到了自己心爱的人,虽然红着眼睛,但是心里堵着的那口气,也算是释怀了。
青莲感叹世间真挚的情感,但也对老张头这等人的做法感到不齿,人心险恶,李木匠这等庄稼汉哪里知道什么镇尸、渡化、阴煞之类的东西,万全是因为信任才交给他做的,可反过来,那人却要陷李木匠夫妇于不义,实在是可恶。
“李大哥,那李大嫂那日下葬的时候,可有什么异样?”
青莲听完李木匠讲得这一系列事情后,她心中认定在下葬的过程中,一定会出现平时很难遇到的特殊情况,毕竟王秀云这是一个横死在水中的人,怨气本就比其他尸体大。
而且,选址又属在老槐树附近,又是聚阴,又是积怨,整个安葬过程,想必也不会太顺利,于是便询问李木匠,让他仔细回忆一下那天的具体情况,越详细越好。
李木匠脸上的皱纹都堆在一起了,一个劲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让自己尽可能详细地想起那天的事情。
忽然,他抬起头,两眼直勾勾看着青莲,神色带着几分后怕,哆嗦着说道:“俺也不知道,那……那件事……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