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熹微，远处一缕极浅的白光，正逐渐升至高空，似是长臂拉开帷幕，长空四野，万里无云，唯有不合时宜的碎星，挂在宛若白日的晴空。
陈槐暗叹一声不好，对余千岁点头示意后，两人默契十足地冲着山腹进发。
贯穿入耳的嚎叫声响彻云巅，似是要把天空捅个窟窿出来。如此异象伴随山谷的坍塌，暗河急速流淌，眨眼间此地形成孤岛。
湍急的河水将山峦包裹在内，水面漂浮着一层油亮腻滑的特殊物质，忽地天际落下陨石，眨眼的速度尚未能捕捉陨石的滑动轨迹，咕咚的声响，在天然回音壁的加持下，震人心肺，更是让四肢百骸都跟着颤抖。
顷刻间火龙燎原，狰狞的龙头咆哮着挥舞利爪，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硫磺气味，转瞬之间二人脚下的地面，正在快速断裂，遮蔽视线的浓烟从腹地源源不断向上升起。
一声哨音，一声呜嚎，令天地变色的笑声，击碎乱石，转头又蹦到龙头之上，那声音似是充斥着万千魔力，吸引着火龙直冲余千岁和陈槐飞去。
“哈哈哈哈，时间已到，一切都该结束了。”金十二狂妄的笑声，顺着千丝百缕的浓烟，涤荡在四周。
余千岁泰然自若，任野风肆虐，亦巍然不动，他静静地伫立在乱石之巅，眉目间藏着两道利剑，难以忽略的威严，随着他周身纯正的金色光芒流转，当场让万物失色。
不寻常的天气变化，在这一刻停止，潇潇雨幕浇透浓烟滚滚，陈槐手持承影正要往腹地深处去，余千岁凭空拦住他的腰身，一股暖意席卷着陈槐的身体。
“我来。”
简单寥寥的二字，将陈槐送上云巅，加固的坐垫，让陈槐坐得极其舒服，他盘腿卧坐，将承影竖向插在一旁，待雾气消散后，桩桩件件发生的事情，他瞧得分明。
随着混沌出世，山体碎石向四周飞溅。混沌庞大的身躯，依托大须弥山成形，有了金十二的加持，混沌的五官和金十二的颇为相似，唯独时日不够，只有一只眼睛。
余千岁隐藏许久的神力，终于不再收敛。
他桀骜地立于天地之间，周身流淌的金光，随着他发丝飞扬，穿透乱石，直奔断裂的地面，金光化作奔涌不止的耀眼江河。
原本裂开的地面，转瞬在神力滋养之下，缓缓聚拢。一条条金色纹路，顺着山体迅速爬行，更有一条昂首金龙，顷刻间让那火龙士气不再，萎靡失势的火龙，身躯当即软趴趴。烂成一条奋力吐火的泥鳅，一道金雷垂直劈下，精准钉死它的七寸。
暗河失去叫嚣的资本，河道瞬间干涸龟裂。
余千岁的神相在金光中无限放大，在陈槐看来，这一幕不亚于充斥寰宇，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这抹夺目的金色，就连对抗的混沌，也被照耀得无所遁形，黑暗被光淹没，就在陈槐以为混沌会被余千岁一击必杀时，金十二潜于混沌的身躯里面，操纵着它朝余千岁撞来。
浑身掩盖不住万物归零的绝望气息，所到之处，交织成网的金色纹路，瞬间被焚烧成灰，就连空气都痛苦地扭曲成大大小小看不见的麻花状。
余千岁抬高手臂，半隐半现的手指轮廓，随着他抖动，一道又一道光链，四面八方奔着混沌本体，上下其手锁住它的本相。
混沌被光链勒得无法动弹，六窍正一个个地逐渐消失。
“不好！”金十二拿出供奉在血祭室的螺旋仪，当下将手掌大小的螺旋仪，直直插进混沌即将消失的左眼。
刹那间天摇地晃，就连余千岁虚无缥缈的神相，也随之颤抖了两下。
“不自量力。”余千岁冷笑一声，身后的神相跟随他的动作，双手张开，在胸前隔空相对，山石枯草为他助力，双手分别以反方向扭转，那些碎石树枝受到召唤般，凌空而起，自掌心汇聚的洪流，交织成巨大的沉寂网，每一次挥动，都牵扯这片土地的地脉。
混沌在濒临消失之际，因螺旋仪入眼，原本马上要消失的独眼，骤然爆发出源源不断的黑水。
宛若瀑布一样奔腾的水流，灌入干涸的河道，顷刻间令暗河又恢复了刚才的水量，与此同时一个又一个被金十二故意设计加害的玩家，无论是玩家本身，还是他们的复刻人，全都直愣愣地站在河道里，从远处看，好似一具具僵挺的尸体。
这些没有意识的人，组成一支支队伍，金十二正要指挥他们行动，就听到余千岁问他，“你把伶仃河水引过来了。”
余千岁问得极其肯定，似乎完全不用金十二回答。
金十二借着混沌的嘴巴，洋洋自得，“我这招顺水推舟，完成的如何？”
余千岁没有回他，就在金十二操纵混沌，积蓄下一次进攻的能量时，被云落山保管的另一件螺旋仪，此刻在余千岁的掌心上方旋转不停。
他将螺旋仪抛出去，当下和沉寂网合二为一，双重包围之下，螺旋沉寂网体型越来越大，宛若陀螺傍身，自大须弥山的废墟旋转不断，未等金十二发力，他潜心准备的那些帮手，全都被收进网中。
“去！”金十二一声令下，混沌没有四肢，形状如不规则的球，蛮横地朝余千岁的神相撞去，而他那只流尽河水的独眼，漠然狰狞地眨了一下。
余千岁抓住这一瞬间，反向对着混沌使用螺旋沉寂网，网面一侧张开，被隐在世间万物中，恰逢混沌眼拙看不清，执拗地似一头失控的疯牛，闯入设好的阵地，伴随雷鸣轰动，螺旋沉寂网愈发收紧。
金十二在混沌体内，正当他认为要靠混沌之力，给余千岁来上重重一击时，呼吸之间，他的身体连同混沌一起，被团团捆住，他把自己推入咎由自取的茧，包裹他的混沌，成为他的坟墓。
神相归位，余千岁自高台走下。
遍野的疮痍，呈待修葺。
他看着不停旋转的螺旋沉寂网，右手张开，隔空对着利器轻松合拢，沉寂网回到他的手里。
缩小的沉寂网，不过掌心大小，上面斑斓的色彩，来自这片土地的万物，随着余千岁再一次张开手，构成沉寂网的野石干枝，全都恢复成本来的样貌。
断了线的雨幕，忽地在空中停止了向下浇灌，又一道彩虹出现，天空转晴，万物复苏，一切都和原来的模样没有区别。
唯独大须弥山，摊落一地。
“是界神让你出面，审判旧神的？”
金十二仿佛听到亘古以外的声音，下一秒传入耳中，又显得距离格外近，好像说话之人，就在他眼前。
金十二不愿回答，他筹谋已久，就这样轻飘飘地失败了。不甘和屈辱，顺着他的血液，一齐冲向他的大脑，令金十二止不住地全身颤抖，他一直以来，自诩的聪明、机智，运筹帷幄，在绝对力量面前，也不过如此。
他居然天真自信到，真的以为他和混沌结合，就能打败余千岁，继续担当界神麾下得力忠诚的信徒，到那时万千世界换了天地，他就成为新主人。
他屈居界神之下，只为有朝一日能够实现内心报复。
直到有日，界神给他指明方向，“潜龙勿用。”所以他甘愿来到无声区，将自己“埋”起来，他一方面利用自身的本领，借着给里界的玩家带来益处的名义，方便他探听里界最新动向，当他听到外界对自己的赞许时，金十二巴不得用真实面目去认领这一切，但是他不能，他知道时机还没成熟。
另一方面他在无声区这些年，韬光养晦，培养无数只血鸦，让那些血鸦听他命令，按照他的指挥，成为他一双又一双飞在高空俯瞰的眼，成为他制空的利剑，只有这样，他才能事无巨细地了解无声区以外，三城的一切。
金十二最开始来到里界，他已经数不清那是在多少年之前了。和他同一批的玩家，各个突破最高级，更有神谕级玩家，只不过金十二的存在感向来弱得可怜，无论后世纪念，还是追忆记事，通通没有他的名字。
久而久之，也有人偶尔想起，或许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过，只不过他长什么样子，真实名字是什么，其他人说起来，纷纷不知道。
在一句又一句的“算了，不重要”中，金十二的想法愈发扭曲。
他笃定自己的与众不同。
那些高阶玩家，不还是臣服规则的狗，他们在既定规则下讨生活，遵循秩序，没有人敢去挑战权威，更不会有人思考，这样做是不是不对。
好像所有人从一开始，就认定了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无论在现生，还是在里界。
金十二高傲自持，他坚决不和这些人共活，他要推翻世界，建立他的国度，他要所有人，都得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直到有日，界神出现了，界神对他说，是听见了金十二的心愿，才会在他面前现身。
“你符合我的标准。”
“什么标准？”金十二拧着眉，盯着眼前的虚影。
“信徒。你成为我的信徒，我会为你的烦恼，指明方向。”
金十二觉得这人利用投影，在他面前胡言乱语，说了没两句，他就要走。然而他前脚刚走，界神把他心里所想的那些，全都开诚布公摊在表面来谈。
“你是谁？”
“神，这里的子民，称我为界神。”
金十二和界神相谈甚欢，终于等到有人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了，不仅如此，他还会得到支持。
金十二心甘情愿地成为界神的信徒之一。
“你是所有信徒最末的，排行十二。”金十二频频点头，无常的岁月里，他那薄弱的存在感，让所有人都记不住他叫什么，时间一长，就连金十二都忘了自己的本名。
此后，他将排行并入名字。
自此里界毫无存在感的“金什么”，摇身一变成为人人口中钦佩的神秘高手，金十二。
“你把这个留着，另一个，扔到云落山的基地门口。”
金十二接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你现在不必知道，按我的吩咐，照做就是。”
金十二把螺旋仪扔到云落山基地，回到无声区，他依听界神的安排，为螺旋仪打造血祭室。
“你不是想颠覆世界吗？这个可以帮你。”
金十二虔诚地谢过，他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把它丢给云落山？”这种不是独一份的滋味，金十二内心极为不爽。
界神没有回答，日月流转，在金十二待在无声区不知多少个年头后，在此期间，他听从界神吩咐，为螺旋仪找祭品，直到第七个祭品彻底被螺旋仪吸收，界神出现了。
“尊神，现在祭品越来越难找了。”
“哦？这是我的问题？”
金十二慌慌张张否定，“不是。”
“完成两件事，我会帮你实现你要的。”
“云落山的会长和我一样，同为神祗，我需要你在合适的时机，审判旧神并弑神。”
“找到合适的祭品，开启螺旋仪。”
金十二卑躬屈膝道，“是。”
“你能力还需更上一层，去大须弥山吧，找到混沌。”
金十二经过界神一番点拨，立马动身。之后他借了混沌的一成力，将自己彻底变成了没有人形的混沌模样。
他潜心在无声区做计划、演练，直到界神告诉他，时机成熟，该行动了。
伶仃河是界神送给他的“彩蛋”，亦成为他得力应手的武器。
直到这一刻，金十二头颅垂落，他不禁在想，界神那般强大，是不是早就算到了他的结局？就像他知道祁序会死，仍是拿祁序的愿望吊着他。
如今看来，他一直自认世人比不上自己的才学勇胆，可笑的是，他也不过如此，被欲望蒙蔽双眼，不知道被算计，还乐此不疲地上赶着去做。
金十二不明白，他苦心推演无数遍的结局，事实变成棋局之外的另一种。他以为借助混沌之力，杀掉旧神，又能凭混沌，去转变天地。
结果当头一棒，嘲笑他的愚蠢。
余千岁的小小神相，出现在混沌体内，金十二面前。
“你不必说了。”
“我刚刚扫描你的记忆，已经知道了答案。”
缥缈的神相，在金十二眼前晃来晃去，直叫金十二眼冒金星，头疼不已。
“你知道结局为什么会这样吗？”
“因为我，需要借力，去重整里界。至于你所想的颠覆重启，何尝不是另一种秩序，只不过在你的设想里，你的国度由你掌控。但是你错了，你设想的这一切，无论如何变化，历史的走向，是改变不了的。”
“用相悖的逻辑，把你变成一把好用却愚蠢的刀，是时候做了结了。”
金十二低垂的头颅猛地抬高，眼珠恨不得瞪出来，他双唇颤抖，“你……是界神？”
余千岁轻声笑笑，他反问道，“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