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历三年中秋,长安西市的胡饼铺飘着桂花蜜香。我攥着刚当掉的狐裘钱袋,在朱雀街的槐树下驻足。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挣不脱的锁链,锁着我这个连续三届落第的举子。
“公子可是爱琴之人?”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转身时,我看见个瞎眼老叟,竹篓里斜插着张断弦古琴,琴身髹漆剥落处,隐约可见“雷氏”二字。
“此琴名‘绕梁’,曾为蔡邕旧物。”老叟枯槁的手指拂过琴弦,发出空哑的共鸣,“今当街赠知音,分文不取。”我正要推辞,忽见他袖口露出半道伤疤,形如断弦——这正是十年前洛阳火灾中,雷氏琴坊老匠人的特征。
琴弦在子夜时分突然自鸣。我从《考工记》中抬头,看见琴身泛着幽蓝光泽,断弦处缠着缕雪白的发丝。当第三声异响传来时,窗纸上映出个窈窕人影,广袖中露出半截猩红裙裾。
“公子可识得柳如是?”女子跨进门槛,鬓间金步摇轻晃,却无半点声响,“妾身本是教坊司琵琶伎,七日前暴毙于平康坊。”她转身时,我看见她后颈有枚朱砂痣,形如断弦——与老叟的伤疤分毫不差。
柳氏指尖轻叩琴身,断弦突然绷直,发出裂帛之音。琴腹中掉出卷泛黄的《广陵散》谱,谱页间夹着片月白色鳞片:“此琴原是雷氏为龙女所制,弦断之日,便是偿债之时。”她的声音渐低,身影开始透明,“明夜子时,鬼市聚宝阁,公子可持此鳞换琴膏。”
鬼市的灯笼在酉时三刻亮起,清一色的白纸灯笼上画着断弦古琴。我攥着鳞片穿过宣武门,听见更夫敲着“小心火烛”走过,却看不见他腰间的灯笼——这是只照阴魂的夜路。
聚宝阁的掌柜是个侏儒,左眼下有颗泪痣,穿一身前朝的团花锦袍。他接过鳞片时,指甲划过我手腕,留下道血痕:“龙鳞换龙膏,天经地义。但公子可知,上一个取琴膏的人,被剜去了双目?”
坛中膏体呈琥珀色,隐约可见血丝缠绕。我刚要接过,忽闻阁外喧哗。八抬纸轿停在街心,轿帘掀开处,露出双绣着并蒂莲的红鞋。轿中传来女子笑声:“雷家小郎,别来无恙?”
侏儒突然浑身发抖,泪痣渗出黑血:“龙女饶命...当年火焚琴坊,是太常寺卿逼我...”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开始融化,化作一滩黑血,血中浮起半枚断弦形状的玉珏。纸轿里伸出苍白的手,指尖缠绕着我的发丝:“公子既得琴膏,何不上轿一叙?”
琴弦在寅时修复,泛着温润的光泽。我对着铜镜涂抹龙膏,却看见镜中之人不是自己——那是个身着襕衫的少年,额角有块胎记,形如断弦。柳氏的声音从琴中传来:“公子可知,您的前世正是雷氏琴坊的少东家?”
铜镜突然碎裂,碎片中映出前世记忆: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叛军破洛阳,太常寺卿强索雷氏所制“绕梁”琴,父亲拒不肯从,举坊自焚。我看见自己抱着古琴从火场逃出,却被乱箭射中后心,断弦划过面颊,留下永恒的伤痕。
“龙女与雷氏有三世因果。”柳氏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形,手中握着半块玉珏,“当年她赠雷郎龙鳞,助他修成琴魄,却不料累及琴坊遭劫。如今琴身已复,只待月圆之夜,便可开幽冥之门。”
八月十五,大明宫的漏刻指向子时。我抱着古琴登上乐游原,柳氏身着白衣,发间插着那支金步摇。她指尖拨弦,琴弦发出龙吟般的声响,乐游原上突然涌起白雾,雾中浮现出无数琴坊旧人,他们的后颈都有断弦状的胎记。
“雷郎,别来无恙?”龙女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她身着华美的鲛绡裙,鱼尾在月光下泛着银光,“三百年了,你可还记得当年的约定?”我看见她手中握着另半块玉珏,断口处还沾着陈年血迹。
柳氏突然推开我,金步摇坠地,露出她后颈的朱砂痣——那分明是龙女的印记。“当年我化身琵琶伎接近你,只为夺取琴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我没想到...会真的爱上你...”龙女的鱼尾扫过地面,白雾中升起熊熊烈火,那些琴坊旧人纷纷化作飞灰。
古琴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声响,琴弦割裂我的手掌,鲜血滴在琴身,激起一片金光。我看见父亲的身影在火光中浮现,他手中握着完整的玉珏:“琴者,禁也。禁邪念,禁妄欲。”金光闪过,龙女的身影开始消散,她眼中流出珍珠般的泪水:“原来...这三世轮回,不过是我一念成魔...”
晨光刺破雾霭时,古琴已变回断弦模样。柳氏的身影消失在乐游原的草间,只留下那支金步摇,摇坠上刻着细小的铭文:“情如琴弦,断不可续。”我摸着后颈新生的胎记,突然明白,有些因果,终须用一世来偿还。
长安的晨钟响起时,我背着古琴走向西市。胡饼铺的老板正在扫雪,看见我后颈的印记,手中的扫帚“当啷”落地:“公子可是雷氏后人?十年前有个瞎眼老叟,曾托我转交这个...”他递来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玉珏,断口处还带着焦痕。
雪越下越大,我打开油纸包,看见玉珏内侧刻着小字:“琴心不死,轮回不止。”远处传来驼铃声,一队胡商牵着骆驼经过,为首的胡人戴着面纱,露出的眼角有颗泪痣,形如断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