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巡抚衙门内,初夏的暑气被厚重的青砖阻隔在外,厅内只余一片沁凉。
赵贞吉端坐在黄花梨木案后,仔细端详着那份墨迹未干的捷报,茶盏中的龙井早已凉透,浮沉的茶叶如同他此刻的心绪。
\"赵千户舟车劳顿,请他稍作歇息,好生招待。\"赵贞吉的声音温和如常,眼角堆起的笑纹里藏着官场中人特有的圆滑。
待赵诚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他脸上的笑意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
烈日光将捷报上\"斩首四千余级,生擒徐海\"的字样映得红火。
赵贞吉的视线扫过陈恪那笔力遒劲的字迹,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个年轻人站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模样——永远不知收敛,永远锋芒毕露。
\"好一个陈子恒...\"赵贞吉轻叹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案几。
这声叹息里既有赞叹,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朝中多少人给他赵贞吉打上\"徐阶一派\"的烙印?仿佛清流二字就足以概括他的为官之道。
赵贞吉嘴角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端起凉透的茶盏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汤滑过喉头,如同这些年咽下的无数酸甜苦辣。
他与陈恪何其相似——都不愿依附严党,也不甘沦为清流附庸。
可陈恪选择了一条他赵贞吉绝不敢走的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那个年轻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所向,连严世蕃都要暂避三分。
\"莽夫。\"赵贞吉低声吐出这两个字,却不知是在骂陈恪,还是在嘲笑自己的畏首畏尾。
他为官讲究\"三思\":思危,思退,思变。
每走一步都要权衡再三,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
而陈恪呢?那小子怕是连冰层有多厚都不屑一顾,只管大步向前。
窗外的蝉鸣,惊醒了赵贞吉的思绪。
他展开捷报再次细读,目光在\"调度有方,使新军械精粮足\"数个字上停留许久。
这分明是陈恪在分功与他,可赵贞吉心里清楚,自己何曾给过陈恪半点特殊方便——当初浙江漕政,自己有粮也没借给陈恪。
陈恪的知乎收藏夹《明代官场心理学》自动翻开:【当对手主动分功时,通常意味着他在寻求同盟而非敌人】。
赵贞吉忽然笑了。
他想起数月前徐阶那封密信——字里行间暗示他刁难陈恪的新军粮饷。
当时他表面应承,实则按部就班地拨付军需,既不克扣,也不格外优待。
如今看来,这步棋走对了。
\"小阁老怕是早给胡宗宪去了信。\"赵贞吉喃喃自语,指尖划过茶盏边缘,\"汝贞啊汝贞,你这次倒是沉得住气。\"
他太了解胡宗宪的处境,严嵩的门生,却不得不与陈恪这类\"帝党\"周旋。
就像他赵贞吉,顶着\"徐阶门生\"的名头,却始终与清流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
茶汤映出赵贞吉微微扭曲的面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陈恪的本质区别:那个年轻人敢把前程系于一线,赌嘉靖帝的信任永不消退;而他赵贞吉,只信\"稳\"字当头——不争先,不落后,如同溪流中的卵石,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捷报经我之手,再转胡宗宪...\"赵贞吉眉头微蹙,陈恪这手安排大有深意。
这是要借他二人之口,将这场大捷坐实。
若他拒绝署名,反倒显得心胸狭隘。
他走到窗前,望着巡抚衙门中那株百年银杏——树干上斑驳的痕迹如同官场沉浮的印记,而树冠却始终向着阳光生长。
\"来人!\"赵贞吉突然转身,声音洪亮如钟,\"取本官的印信来!\"
当沉甸甸的巡抚大印落在捷报末尾时,赵贞吉心中一块石头悄然落地。
这不是向陈恪低头,而是向那个坐在西苑精舍里的道人表明心迹——他赵贞吉,永远与皇权站在一边。
\"赵诚。\"赵贞吉唤来等候多时的锦衣卫千户,将联署好的捷报递过去,\"转呈胡部堂时,替本官带句话。\"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就说...南直隶军需储备充足,随时听候调遣。\"
赵诚抱拳领命。
待他离去后,赵贞吉重新坐回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奏折上写下\"恭贺苏州大捷\"六个字,却是准备单独上奏。
\"陈子恒啊陈子恒,\"赵贞吉的笔锋在纸上游走,心中暗道,\"你赌的是皇恩永驻,我求的是细水长流。且看岁月流逝,你我谁还在朝堂之上?\"
砚台中的墨汁渐渐干涸,如同赵贞吉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