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默然。他虽久居深宫,但并非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是以往或被蒙蔽,或无力改变。
“所以,陛下问臣,‘立宪’与之何干?” 陈太初目光灼灼,“立宪之要义,首在‘限权’与‘明责’。将君王、朝廷、官府之权力,框定于律法、章程之内。陛下试想,若君权、相权、官权皆有法度可循,不得恣意妄为,那么,下至州县胥吏,还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盘剥小民么?朝廷征一文税,地方就敢加收三文‘火耗’、‘脚钱’的乱象,是否可稍戢?此其一。”
“其二,在于‘分利’与‘均富’。” 陈太初语气愈发坚定,“臣所要的新政,非是要夺富济贫,更非杀鸡取卵。臣要的,是让天下人,尤其是最多数的农人、工匠、小商贩,能凭自己的劳作,获得一份足以温饱、乃至小康的生活!官府之职,在于制定并执行清晰、稳定、合理的税赋政策,在于修桥铺路、兴修水利、抵御天灾、维持公平市易,在于为百业有序进行提供保障,而非与民争利,更非盘剥百姓以自肥!”
“以农为本,此乃国本,臣无异议。然农之苦,在于看天吃饭,在于产出有限。故需以商通有无,以工增其利。待工商渐盛,财富渐增,则需以商之利,反哺于农。譬如,可设‘常平粮储’,丰年以略高之价收农人余粮,歉年以平价或赈济售出,平抑粮价,保障农人生计。可以商税之部分,专项用于修筑各地河渠、陂塘,增强抗灾之力。可鼓励工商之家,投资于新式农具、良种培育,提高农事效率。如此,方是以工补农,以商哺农,而非一味抑商,或任其盘剥农人。当然,此乃长远之策,眼下,当以赈灾、安民、恢复生产为第一要务。”
赵桓听得入神,眼中迷茫渐去,思索之色渐浓。这些理念,与他自幼所学的圣贤之道、帝王之术,颇有不同,但细细思量,却又觉得切中时弊,直指要害。
陈太初见其意动,趁热打铁,继续勾勒他心中的蓝图:“至于朝廷之架构……臣以为,可在现有三省六部、台谏之基础上,加以厘清、革新。核心在于‘分权’与‘制衡’。”
“司法、行政、监察(执法)之权,需相对分离。譬如,刑部、大理寺掌司法审断,但侦缉、提拿之权,可另设独立之机构作为监察。地方州县之行政长官,不得随意干预司法。此为司法独立之雏形,以防权大于法,屈打成招。”
“行政之权,亦需分层、分事。中央之政事堂总揽国政方针,各部分司其职。地方则需明确州县长官之权责,并设相应之佐贰官、曹司进行分权与监督,防止一人专权,欺上瞒下。”
“监察之权,除现有御史台、谏院风闻奏事、纠弹百官外,更需强化其巡查地方、审计钱粮、接受民诉之权能,且监察官员自身亦需受监督,形成制度。”
“而最高之裁决与协调机构,臣以为,可设一‘国事会议’或‘最高资政院’。其成员,不全由陛下钦点,亦不全由朝臣推举。可由各地推选之‘民代表’、商会公推之‘商代表’,与朝廷指定之‘官代表’,三分其一,共同组成。凡涉及国计民生之重大政策、法令、税赋调整,或遇有各部、地方权责不清、争执不下之事,皆可提交此会议审议、协调、裁决。陛下您,为国家元首,可为此会议之最终裁断者或召集人、主持人,但具体政令之施行,需经此会议议定程序,以昭公信,防专断。地方州县,亦可仿此设立相应之‘民情咨议会’,使地方耆老、士绅、商贾、乃至有德行之农人,皆有渠道反映民瘼,监督官府。其中,农人代表之比例,断不可低于三成!盖因天下百姓,十之七八皆为农人也!”
“至于代表如何推选,任期几何,权限若何,此皆为具体细则,可容日后召集贤达,详细议定。然其根本原则,在于让不同阶层之声音,皆有上达天听、影响决策之可能,在于打破少数人垄断议政之权,在于防止政策一味偏向权贵豪强,而罔顾亿兆黎庶之生死!”
陈太初一口气说了许多,停下略作喘息,目光炯炯地看着赵桓。赵桓早已听得心潮起伏,面色变幻不定。这套构想,简直是对他过往认知中“君权神授”、“乾纲独断”理念的彻底颠覆!让那些田舍郎、操持贱业的商贾,甚至是那些他平日里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农夫,居然能与朝廷命官,甚至与他这个皇帝,在某种程度上“共商国是”?这……这简直是亘古未有之奇谈!
但,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却在隐隐告诉他:或许……这正是解决历代王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宿命的一剂良方?或许……这正是避免“官逼民反”悲剧重演的根本之道?父皇的悲剧,汴梁的血火,难道不正是因为上下壅塞,民情不达,权贵恣意,最终导致矛盾总爆发么?
“陛下,”陈太初声音放缓,但更加恳切,“我大宋,是有史以来最为富庶的朝代。我们有世上最多的人口,最肥沃的土地,最发达的商贸,最精巧的技艺。这份富庶,不应只养肥了汴梁、杭州等地的朱门大户,不应只堆砌在达官贵人的库房里发霉,更不应成为下一次动乱的诱因。”
“它应该如同阳光雨露,‘与光同尘’,泽被天下万民。让最普通的农夫,在辛勤劳作一年后,能让全家吃饱穿暖,略有余粮,不为明日的生计发愁。让最底层的工匠,凭手艺能养家糊口,不受官府肆意摊派勒索。让街市的小贩,能凭诚信经营,赚取一份薄利,供养子女。让贫寒的读书人,有向上的通道,而非只有依附权贵一途。**”
“财富如水,当流动不居,滋润四方,方为活水,方能养育万物。若只汇聚于一潭,则必发臭生腐,终将干涸。朝廷之责,便是要疏浚河道,引导水流,防止有人筑坝截流,壅塞为患。让财富之水,能相对公平地流到天下大多数人的田里,而非只灌溉少数几家的沃土。如此,方是‘藏富于民’,方是江山永固之基!”
“这,便是臣心中的‘新政’,亦是臣愿辅佐陛下,重振山河的根本之道。非为夺陛下之权,实为固陛下之本,延大宋之祚,开万世之太平!” 陈太初说罢,深深一揖到底。
春风掠过荒岗,卷起些许尘土,吹动了赵桓素服的衣角,也吹动了远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石碑下新插的招魂幡。那八个殷红的大字,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流淌着血与火。
赵桓久久沉默。他望着眼前这位亦师亦友、亦臣亦兄,数次挽狂澜于既倒,此刻又向他提出如此石破天惊之论的秦王,心中翻江倒海。陈太初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凿子,试图凿开他心中那固化了二十余年的帝王心术与统治逻辑的坚硬外壳。痛,是必然的。但外壳之下,或许真的是一片崭新的、更有活力的天地?
“与光同尘……藏富于民……” 赵桓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目光再次投向远处那些还在田野间艰难寻觅野菜的瘦小身影。父皇那纵身一跃的决绝,百姓如雨坠城的惨烈,汴梁城冲天的火光与堆积如山的尸骸……一幕幕场景再次闪过眼前。
或许……真的该变一变了?不为别的,就为了眼前这些孩子,不再因饥饿而在春天的田野里挖野菜;就为了那石碑下长眠的数万亡灵,不再白白牺牲;就为了……这大宋的江山,不再经历第二次如此的劫难。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西边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巨大红日,残阳如血,将天空与大地都染上了一层悲壮而肃穆的金红。
“元晦……” 赵桓的声音,在旷野的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你所言……甚是。祖宗成法……或许真的到了不变不可的时候了。这新政……朕,准你所奏。具体细则……就由你与何相,召集朝中有识之臣,仔细议定章程,尽快呈报于朕。至于那些……‘民代表’、‘商代表’如何推选……朕看,可先在京畿、两浙等受灾较轻、恢复较快的州郡,择一二处先行试办……看看成效,再徐徐图之。”
“陛下圣明!”陈太初眼中精光一闪,深深躬身。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前方必有无数艰难险阻,来自既得利益者的反对与反弹,必将如狂风暴雨。但,只要皇帝的心动了,只要这扇门打开了一条缝,阳光,就有机会照进来。
“回宫吧。”赵桓最后看了一眼那巍峨的石碑与无尽的坟冢,转身,迈着略显沉重,却异常坚定的步伐,向着那座虽然残破、却正在艰难复苏的皇城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陈太初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在血色的残阳下,渐渐融为一体,走向那片笼罩在暮色与希望中的巍峨宫阙。远处,汴水汤汤,依旧默默东流,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无尽的伤痛与不屈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