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三月初九,辰时,汴梁皇城,大庆殿。
晨光熹微,穿透残破的窗棂与尚未散尽的硝烟,斑驳地洒在大庆殿那满是刀劈斧凿、焦黑箭痕的蟠龙金柱与丹陛之上。
殿内,血腥气与烟尘味尚未散尽,破碎的琉璃瓦、倾倒的香炉、散落的奏章随处可见,无言诉说着数日前的惨烈。
御座之上,明黄的帷幔被利刃划开数道狰狞的口子,龙椅扶手上甚至残留着暗红的血渍。
皇帝赵桓,身着素服(为太上皇服丧),头戴翼善冠,端坐于御座之上。
他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嘴唇紧紧抿着,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但,与数月前那个惊慌失措、优柔寡断的逃亡天子相比,他眼中的怯懦与彷徨似乎褪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痛中压抑着的决绝,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
父皇赵佶在城头那惨烈的一跃,百姓如雨般坠落的身影,汴梁城的断壁残垣,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御阶之下,百官肃立。
人数较之昔日朝会,稀落了许多。
许多熟悉的面孔,或殉国,或失踪,或附逆被擒。
幸存的臣工,人人缟素,面色悲戚中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与对新朝局的不安。
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众卿……平身。” 赵桓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
“谢陛下!” 百官起身,垂首侍立。 赵桓目光缓缓扫过殿下众臣,在左侧文官班首那道玄色挺拔的身影上略作停顿——秦王陈太初。
他身着亲王常服,未披甲胄,神色平静如深潭,与周遭的破败与悲伤格格不入,却又仿佛是这破碎殿堂中唯一的支柱。
“逆贼朴承嗣,弑君乱国,荼毒生灵,罪不容诛!” 赵桓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今赖祖宗庇佑,将士用命,秦王力挽狂澜,已将此獠及其核心党羽,悉数擒获!” “陛下圣明!天佑大宋!” 百官齐声山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然,国遭此大难,山河破碎,黎民涂炭,朕心如刀割。”
赵桓眼眶微红,声音低沉下去,“当务之急,一在安民,二在抚恤,三在正典刑,以告慰在天之灵,重整山河!”
“臣等谨遵圣谕!” 百官再拜。
赵桓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陈太初:“秦王。”
“臣在。”
陈太初踏前一步,拱手肃立。
“逆首虽擒,然国事千头万绪,百废待兴。枢密院掌军国机要,资政院总揽新政,此二处,乃眼下稳定朝局、恢复元气之关键。朕意,暂由秦王你,总领枢密院、资政院事,全权处置军政要务,便宜行事!何栗!”
“老臣在!” 须发皆白的何栗颤巍巍出列,老泪纵横。
他是少数在汴梁陷落后坚守气节、未曾附逆的重臣之一。
“着你为秦王副贰,协理枢密、资政二院事,并领礼部、吏部,主理抚恤、旌表、官员考绩诸事!”
“老臣……领旨!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何栗伏地叩首,声音哽咽。这是莫大的信任,也是沉重的担子。
“其余各部院,各司其职,即刻运转!”
赵桓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着有司,即刻拟旨:”
“一,以八百里加急,通传天下诸路、州、府、军、监!宣告逆贼朴承嗣伏诛,汴梁光复!逆党皆已就擒!着各地官吏,安靖地方,抚慰百姓,恢复生产,流通商旅!凡有趁乱为祸、劫掠地方者,无论官民,就地正法!”
“二,着户部、工部,即刻会同开封府,清点汴梁城内外损毁之房屋、田亩、仓廪、府库,统计百姓伤亡、流离数目!从内帑、太府寺、各地转运司,紧急调拨钱粮、药材、布匹,赈济灾民,修缮屋舍!免京畿路、京西路、京东路受灾州郡今岁夏秋两税!”
“三,着礼部、太常寺,即刻筹备国丧!追尊……太上皇为圣文仁德显孝皇帝,庙号徽宗!择吉日,举行大殓、发引、安葬之礼!凡殉国之宗室、官员、将士、义民,着有司详查,从优抚恤,立祠祭祀,以彰忠烈!” 说到此处,赵桓声音再次哽咽,强行忍住,继续道:“着将作监,于宣德门外,择址修筑‘**靖难忠烈祠’,永祀此役死难将士百姓!”
“四,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即日起,会审逆党朴承嗣及其一应党羽!凡附逆之文武官员、勾结外寇之奸商、为虎作伥之胥吏、戕害百姓之叛军,一经查实,无论官职高低,背景深浅,严惩不贷!主犯者,凌迟!从犯者,斩立决!胁从者,视情流放、充军!家产抄没,充作抚恤、重建之资!此案,由秦王总领,何栗、张浚协理,务求公正、严明、迅捷!以正国法,以平民愤!”
“五,着枢密院、兵部,即刻清点此役各军功过、伤亡,论功行赏,抚恤阵亡将士!阵亡者,加三级抚恤,荫一子!伤残者,厚加赡养!有功将士,从优叙功!岳飞、李俊、张猛等一应有功将帅,着兵部、吏部、枢密院会同议定封赏,速报朕知!”
“六,着资政院,会同户部、工部、三司,即刻拟定《汴梁及京畿路战后重建及恢复民生十条》,条陈钱粮、工役、商贸、农桑等诸项事宜,三日内呈报!”
一连串的旨意,条理清晰,措辞严厉,奖惩分明,显示了赵桓在巨大的悲痛与压力下,被迫迅速成长的一面。
虽然其中不乏陈太初事先提点的影子,但能在此刻当众清晰颁下,已是难能可贵。殿内群臣,神色凛然,纷纷躬身领命。
“臣等遵旨!陛下圣明!”
山呼之声,少了几分往日的浮华,多了几分沉重的务实。
“退朝。秦王、何相、张尚书(刑部)、李尚书(户部)、王尚书(工部)、沈尚书(兵部)留对。其余诸卿,各司其职,即刻办事!”
赵桓挥了挥手,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疲惫。
“臣等告退!” 百官行礼,鱼贯而出。
空旷的大殿中,只余下被点名的数人,以及侍立在御阶旁的几名心腹内侍。
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凝重。
“诸位爱卿,” 赵桓看向留下的几人,尤其是陈太初,“方才朝堂之上,所议乃明面之事。然眼下,尚有两件燃眉之急,需即刻议定。”
“陛下请讲。” 陈太初拱手。
“其一,逆首朴承嗣及其核心党羽之审讯、定罪、行刑。”
赵桓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此獠罪大恶极,人神共愤!朕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然,如何审?如何定?何时、何地、以何方式明正典刑?此事关国体,亦关乎民心向背,需慎之又慎。秦王,你主理枢密,又亲手擒获此獠,于此事,有何章程?”
陈太初略一沉吟,沉声道:“回陛下。朴承嗣之罪,罄竹难书,天下皆知。其审讯,不必过于拘泥常例。臣意,可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但不公开堂审,以免其狂言惑众。
审讯重点,一在其弑君、篡逆、勾结外寇之铁证;
二在其党羽网络、藏匿之财货、军械;
三在其与倭国、高丽残余势力及海上盗匪之联络。务求将其势力连根拔起,不留后患。”
“至于定罪与行刑……” 陈太初眼中寒光一闪,“臣以为,可定为‘大逆’、‘谋反’、‘叛国’、‘戕害宗室’、‘屠戮百姓’等十恶不赦之罪,昭告天下。
行刑之日,可选在徽宗皇帝大祥(百日祭)之后,于宣德门外,当众处以极刑!
具体方式……” 他停顿了一下,“可用磔刑并传首九边,以儆效尤!其核心党羽,如秦桧、张俊等,皆可一并明正典刑!”
“磔刑……传首九边……” 赵桓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重取代。
他看向刑部尚书张浚:“张卿,你以为如何?” 张浚出列,躬身道:“秦王殿下所言极是。朴贼之罪,亘古未有,非极刑不足以雪国耻,平民愤。臣附议。只是……行刑之日,宜有重兵把守,以防其残党或别有用心者借机生事。”
“准。” 赵桓点头,“此事,就交由秦王与张卿会同办理。务求万全。”
“臣遵旨。” 陈太初与张浚齐声应道。
“其二,户部李卿。” 赵桓转向户部尚书李光(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精明的老臣),“方才朝堂上所言清点损失、赈济灾民之事,需即刻着手。朕要知道,此番大劫,我大宋,究竟损失几何?百姓……又受了多少苦?”
李光出列,脸色凝重至极,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章,双手呈上:“陛下,臣与工部王尚书、开封府留守官吏,已连夜初步核对……然……触目惊心,臣……臣实不忍言……”
“讲!” 赵桓声音一沉。
“是。” 李光深吸一口气,展开奏章,声音发颤:“据初步统计……自去岁腊月逆贼作乱,至今汴梁光复……历时三月有余……”
“京畿路、京西路北部、京东路西部,共计一府、二十州、五军,直接遭兵燹……受损城池三十余座,其中汴梁、开德、兴仁等城损毁尤重……百姓死伤、流离者……初步估算,恐不下五十万口……”
“哗——”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五十万!这还只是初步估算!实际数字,恐怕只多不少!
“汴梁城内……” 李光声音更低,“宫室、官署、民居损毁过半……大内多处殿宇被焚……太庙、社稷坛遭劫掠……宣德门至朱雀门大街两侧店铺、民宅,十不存一……金明池、琼林苑等皇家园林,亦遭兵火……国库、左藏库、内藏库……或被劫掠一空,或毁于战火……仅钱帛一项,损失恐逾两千万贯……粮储损失……更是难以计数……”
“此外……漕运受阻,商路断绝,农田荒芜……今岁夏粮,京畿诸路,恐将绝收……流民数十万,嗷嗷待哺……疫病恐将随之而起……” 每报出一个数字,赵桓的脸色就白一分,拳头就握紧一分。
陈太初与何栗等人,亦是面色阴沉如水。
这不仅仅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更是无数破碎的家庭,是流淌的鲜血,是大宋立国百余年来,前所未有的浩劫与创伤!
“朕……知道了。” 良久,赵桓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可怕。
“着户部、工部,即刻拟定详细赈灾、重建章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稳住民心,恢复生产!钱粮……朕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凑出来!秦王!” “臣在。” 陈太初躬身。
“枢密院,即刻行文各地驻军,尤其是江南、两浙、荆湖等未遭兵祸之路,全力筹措粮草,经漕运、陆路,火速运抵京畿!同时,着水师李俊、市舶司,动用一切海船,从琉求、南洋等地,紧急购粮!价格可从优,但务必要快!多!”
“臣领旨!已命李俊派快船南下筹措。另外,臣在海外之商号、船队,亦可调用,首批十万石粮食,半月内可抵登州、海州。” 陈太初沉声道。
他的四海商号与海外贸易网络,此刻成了救命的稻草。
“好!好!” 赵桓连声道,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与庆幸。
“何相!”
“老臣在!”
“抚恤、旌表、安葬之事,关乎人心向背,礼部、吏部需即刻办理,不得有丝毫延误、克扣!凡有贪墨抚恤、欺压遗属者,斩立决!”
赵桓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老臣明白!定当竭尽全力!”
何栗肃然道。
“诸位爱卿……” 赵桓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国事艰难,千头万绪……朕……身心俱疲……然,此危难之际,正需我等君臣同心,共克时艰!望诸卿……勿负朕望,勿负天下臣民之望!”
“臣等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以安社稷!”
众人齐声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悲壮的力量。
朝会散去。
陈太初与何栗并肩走出大庆殿。
夕阳的余晖,为这座满目疮痍的皇城,镀上一层血与金交织的悲凉色彩。
“王爷……” 何栗望着远处依旧冒着袅袅青烟的废墟,声音沙哑,“此番劫难……我大宋,元气大伤啊……没有三五年,恐难恢复旧观……”
陈太初沉默片刻,缓缓道:“何相,废墟之上,亦可重建新城。旧观……未必是好事。经此一役,陛下……似有所悟。这或许……是个契机。”
何栗一怔,若有所思地看向陈太初。 陈太初却已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西方天际,那里,暮色正缓缓降临。
他知道,清算了内部的叛徒,安抚了伤痛的百姓,只是第一步。北方的金国,西北的西夏,还有海上那些逃窜的残敌……虎视眈眈的目光,从未远离。
大宋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轮,刚刚从一场惊涛骇浪中挣扎出来,前方,等待它的,或许是更多的暗礁与风暴。
但至少,现在,船舵,暂时握在了该握的人手中。
他深吸一口气,对何栗道:“何相,枢密院与资政院积压公文想必已堆积如山。我们……该去做事了。”
两人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中,拉出长长的影子,向着那座即将在废墟中重新运转起来的帝国中枢,大步走去。
身后,大庆殿巍峨却残破的轮廓,渐渐融入了深沉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