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马红玉来了。
在上有老下有小,蓬头垢面奔不出个一二三的人生阶段,但张美英仍旧十分高兴,一连串的叫人,张容春、王彩霞、孟兰芬、仲保娥、杨雪芹、甚至连面粉厂的老魏都接到了电话。
“我们等过好了再聚,我们等孩子长大了再聚,我们等有空再聚,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张美英兴冲冲道。
王彩霞的电话是她婆婆接的,年轻夫妇已去繁华的南方城市打工,连过年都未回,留下小儿由奶奶爷爷带着。
孟兰芬自己来了,她青春期的儿子,不喜跟着大人串陌生的门,她那知冷知热的男人,这些年在外打工,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南南北北走遍了。
“实际都在一个市,怎么就几年不见面。”红玉带着感慨的笑道。
她的三岁小女,与她背靠背,滚来滚去,任尘黛她们如何招呼,也不肯与妈妈离开半指。
红玉比以前更沉稳,更温和,她的安静里有一部分来源于背后的孩子,她几乎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而她的男人有着比韩涛更浓郁的书生气,进门时,腼腆的笑,让张美英一愣神,但年轻时那档子事,现在谁也不愿再提。
“一天到晚的就是个忙,总觉得会见面,转眼几年都过去了。”兰芬道。可能是她年轻时太年轻了,老的也最快,留守的儿童、异地的夫妻、空巢的老人,哪是一个词就能概括得了其中的艰辛。她看着红玉两口逗弄着孩子,眼睛里生出的羡慕带出许多落寞。
“在外面也不是长法。”保娥对兰芬道。
“我们那种山旮旯,想出去都是靠外地打工,想着多赚一些,将来孩子就不用出去了,不想让孩子再去受我们这一代人的罪。”兰芬道。
“我弟欠你的面钱,我会想办法还你。”张美英对面粉厂老魏歉意道。
“你欠的钱,你不还我也会来要,你弟欠的,他愿意还就还,还不上我也不找你要。”魏老板道。
尘贵方像当年一样,远离着他们的生活与话题中心,自得其乐在厨房忙出一桌子的菜,但分了两桌,大人们围着圆桌,奶奶无论如何拒绝出来,只好齐了一盘子菜端到床头,孩子们坐奶奶的小方桌,即便他们已经超过或者快要超过父母的身高。
尘平吆喝着,今天不把大家带来的酒喝光,谁都不能走。
“别出来丢人,我说不让你来,你偏要来,见了酒比祖宗还亲。”杨雪芹气道。
尘念念撇了下嘴。
“明澈哥,你给黛姑姑买的蛋糕真好吃,蛋糕坯里还夹两层水果。”念念问。按辈分,尘念念应该叫尘黛姑奶奶,但她实在叫不出口,最多只能简称着叫姑。
仲保娥疑惑地看过去。
“好吃吧,好吃以后年年都能吃到。”李明澈压低声道。
“以后别再买蛋糕了,你们都搬走了,还年年买,还让明澈大老远的来送,花这个钱干什么。”张美英连忙借机谢道。
“孩子嘛,吃着玩。”李君儒笑道。
李明澈妈轻轻偏头看了眼李明澈,心里疑惑更重,“年年来送?”
李明澈后脑勺背着妈妈,嘴里尴尬地咬着筷子,假意思考吃哪道菜。
“快吃快吃,别放筷子,都不是外人,让就生分了。”张美英张罗起桌面。
“让什么,全桌就小董一个客,我们可都是娘家人。”仲保娥转过头,接话笑道。
马红玉的男人姓董。
“那当然了,红玉姑娘时,可是在我眼皮下长大的,甭提人多乖巧,干活多麻利。”张容春抢功般,夸道。
“蛋糕好吃是好吃,但你的审美也太差了吧,一朵花也没有。”尘黛道。
“你不是不喜欢吃花吗?”李明澈道。
“我不喜欢吃花?”尘黛莫名。
“槐花包子……”
“我那号,怎么样了,玩到第几关了?”尘屿惦记着他的游戏号,截口问李明澈。
“通关了。”
“真的!”尘屿陡然兴奋。
“现在我等着升级,等你中考完,再给你。”
“屿爷爷,您中考完还要继续上学啊,你们怎么做到的,我怎么觉得我都忍不到初中毕业了。”念念道。
“你又挨揍了。”尘屿道。
几个人笑起来。
“忍一下,每长大一点,自由就多一点。”尘黛道。
“可是,忍耐当下已经很困难了,而且我真的不擅长学习。”
“这我知道。”尘屿道。
念念成绩,在班里倒着数,没出过前三。
“尘屿!”
“念念说什么呢,好好学习,也跟你黛姑奶奶一样,将来也是要考好大学的。”杨雪芹道。
“我就想和你在家种地。”念念嘟囔。
她擅长种地,撒的种子匀称,翻的地松软,踩的沟整齐,什么野草都能分出种类,一进土地,教室里被骂的“少根筋,缺把火”,瞬间变成世人皆羡的“祖师爷赏饭吃”。谁见了,都得背地里说句,“比亲生的还像亲生的。”
“种地有什么前途,我们哪个不是种地出身的,没见过哪个种地的发了家。”杨雪芹道。她种地带着别无选择的心理隐忧,从经历了从被迫到喜欢,但仍不想女儿固步自封。
“说起种地,我们那好几家轮一口井水。有一年浇地,我家排到晚上。大山爸不在家的头一年,我一个人在地头坐了一宿,那山上的狼呜呜地叫,瘆的头皮生生的发麻,那沟地浇完了,我正要换水管,听到呱哒呱哒喝水声,一头那么大的狼,就在我那地头上喝水,吓得我,真是连气都不敢喘,等狼走那么远,那沟地都让水冲塌了,我还在那站着。打那以后,我说什么也不一个人看地了。”孟兰芬道,说起来仍心有余悸,是多少年前呢。
“我有回也是晚上看沟子,以前的月明亮,半夜也能看清路。你知道,我家地头深。”张容春对张美英道,又转而对大家说,“地头种了一趟芋头,那年晚上,我就看着一丛喇叭花,在芋头沟里走,吓得我,真以为碰到什么花精妖怪的,等那花到了沟头上,爬出来,是一个人,就咱庄里的疯闺女,头上插了一头的花。”
“她婆家让她见孩子了吗?”马红玉下意识紧了紧坐在腿上的小女,问道。
“没有。”张美英道,“以前还认识黛黛,现在是谁也不记得了。”
“下次蛋糕带花。”李明澈对尘黛道。
她们走时,二英子正在门口晒太阳,年还没过完,小卖部早已营业。
“那是红玉吧。”二英子对送完回身的张美英道。
“嗯。”
“孩子都这么大了。”
张美英又嗯一声,正准备进屋。
“涵她妈在外面赚的钱,一天天不够她得瑟的,到处去玩,回来还显摆,拿出照片又是去了这,又是到了那,说什么女人也要多出去看看,要打开眼界,提升自己,不能困在家里,你听听说的这是什么洋鬼子话,就她是女人啊,一辈子没出过渡东庄的就不是女人?上次回来一趟,不说多给孩子买点东西,满湜渊去找那苦不拉机的东西。”
“咖啡。”蹲在旁边玩土的韩子涵,头也不回道,耳朵里听着奶奶夹枪带棒、劈头盖脸的骂她的妈妈。
“以前涛也没说过,这些年也忍到头了,这次回来,说他有回发烧到40c,人躺在屋里都迷糊了,涵她妈不说留下照顾照顾,非跟着什么同事出去玩,说车票早就订好了,涛骂了她两句,气的当晚就跑了。男人男人不管,孩子孩子不养,你见过这样的媳妇,这样的妈吗?”二英子咬牙切齿的恨道。
“有的人不适合结婚。”张美英道。
有的人,他本身也许没有错,但带上孩子就错了。
“你也这么觉得是吧,我就说涛子,这婚离了吧,过着窝心,还不如离了算了,随便再找哪一个也比这个强。”二英子找到同盟般,忽然精神亢奋,故意对着小卖部门口喊。
涵涵玩土的手,停了下来。
“我可没这么说。”张美英吓得忙摆手,“这婚哪能说离就离,这人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张美英仓惶替自己解释,“我得回去收拾了,一桌子的碗等着刷。”
韩涛在柜台后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