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晚上,年夜饭已经摆上桌。尘贵方和渡东庄一个男人,站在天井里低语,各自埋着头。
“饺子包好了,在这吃吧。”尘贵方让道。
“不了,家里做好了。”
……
“过了年再说吧,算帮我一把。”尘贵方打破沉默。
“我空着手回去,你侄媳妇不愿意。”
“在说什么?”尘黛透过窗户,往外张望。他们在奶奶屋,围着方桌包水饺,只有奶奶房间生着炉子,电视里播着春晚前的采访。
“要账的。”张美英头也不抬的回,将白菜馅抿进饺子皮里。
屋里安静了,被抑制住的安静。
“没有让你空手,不是给过了么,要来的钱真得分不着。老板说了,过了年,一开工就先给些,尘黛尘屿的学费我都指着年后开工给,到时候我给你留出来。”
“……”男人不接话,拿脚尖在地上划圈。
尘贵方尴尬地站在那里,他应付不了要账的工人,也难以启齿将张美英一年的辛苦钱全部掏空。
尘屿站起来,小黑从炉子跟蹭得起来,护在尘屿腿旁。
“哥,需要多少?”尘屿打开堂屋门,问。
“小孩子管什么。”尘贵方恼道。
“两百,多了我不要,你们也没有。”男人道。
“我有。”尘屿回屋。他在印刷厂打寒假工。
“我不是拿的你的钱,我拿的是你爸欠我的钱。”男人隔着门道。
“可真有本事,花开孩子的钱了。”张美英将筷子放得山响,讽刺道。
“好了,妈妈。”尘黛阻道,她实在不想年三十还在吵架。
尘贵方将男人送出大门外,谁家放的烟花,砰一声,又一声。
“爸,你看尘黛包的饺子,皮上都是馅。”赶在拌嘴之前,尘屿对进门的爸爸抱怨。
“手洗了吧,干净就能吃。”尘贵方咧嘴笑道。
“我这是故意的,就专门给你吃。”尘黛对尘屿道。尘黛包的水饺个个趴在盖垫上,扶也扶不起。
“那你来个不故意的我看看。”尘屿道。
“你俩快起来吧,地儿这么窄,我自己包行了。”张美英道。张美英什么看不明白,何况是小孩子的伎俩,她心疼孩子,就更气尘贵方,还是因为心疼孩子,她不能吵架,至少今晚,至少守着他们不行,最后只能选择自己干活,让孩子去玩。
“尘屿,你说的对,我包的不行,还得是你。”尘黛压着尘屿的肩膀,站起来。
尘屿拿旁光杀过来。
尘黛嘿嘿一笑,伸伸懒腰,坐到奶奶身边。
“这电视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清。”奶奶道,床上挪了挪不舒服的腰。
“奶奶,我扶你起来走走吧。”尘黛道。
奶奶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住尘黛,在屋里左脚拖右脚的挪步。转身时,棉袄角勾住了盖垫,将一盖垫水饺拽翻在地。
张美英心烦意乱地重重叹出一口气。
“快回去坐下吧。”奶奶做错了事般,紧张道。
“一样吃,自己的地不脏,”尘贵方马上捡起水饺道,“这些我吃。”
“尘屿,你还熬午夜吗?”尘黛问尘屿。
“太冷,不熬。”尘屿道。
“你俩小时候,有晚下大雨,你俩非要在外面睡,堂屋都不行,就得在前出厦,说听雨。你爸就在前出厦临时搭了张床,你爸一宿起来看了好几次,怕你们掉床,怕雨太大把你们冲了,还怕床塌了,你俩睡得呼呼的,反而我听了一宿的雨。”张美英道。
“我搭的床怎么会塌。”尘贵方道。
“他俩,还有明澈,小时候还掉了冰窟窿里。”奶奶道。
“冰窟窿?!”张美英惊讶而后怕问。
“那个,以前的雨是真大,雪也大,也冷,地冻的,裂的缝那么宽,可能是掉路缝去了吧。”毕淑正脱口后,马上补正。
其实说出来早已无妨,即便当初说也无碍,但奶奶仍旧帮他们藏着,护住他们闯过的所有的祸。
尘黛尘屿咯咯笑。
电话响了,尘黛去接。
“干嘛呢?”李明澈问。
“包水饺。”尘黛道。
“你还会包水饺?”
“大过年的,嘲笑谁。”
“什么馅的?”
“白菜粉条猪肉,问这么细,你要来吃啊。”
“说不准。”
“……你在哪?”尘黛说着,往天井里望去,只有一盏白炽灯亮着。有一瞬间,尘黛真的希望转头时看到李明澈。
“忙完了,打个电话,我放烟花。”
“好。”尘黛收回目光,道。
她有点摸不清自己对李明澈的感觉,是久处之后的依赖,还是尘英说的兄妹情,但无数无数个忽然想到他的瞬间,都令她怦然心动。
当尘黛尘屿站在浴池楼顶,做好了往北方眺望的姿势。
一团烟火从斜前方炸向天空。他俩猛然望去,李明澈站在西大街,仰头朝他们笑,红色灯火照着他明朗的脸庞以及红色的羽绒服。
“你不会真是来吃水饺的吧。”尘黛喊。
“那绝对算得上为民除害。”尘屿道。
“尘屿~”尘黛白他一眼。
“那我就替你除了吧。”李明澈大声回。
“……”尘黛一愣。
李明澈提着蛋糕和大包炮仗,已经往大门走去。
李明澈与毕淑正、尘贵方、张美英一一拜过年。尘贵方定要另起火灶,重炒两个菜,李明澈只说太冷,想吃盘饺子,且他自己煮就行。
在全家人注视下,李明澈一个接一个吃掉了趴在盘子里的水饺,喝掉了混着馅子变浊的汤。
“好……吃吗?”尘黛问。
“好吃。”李明澈道。
“英雄。”尘屿啧道。
“壮行酒已喝,该出征了。”尘屿指着鞭炮又道。
三个人到了街上。
胡同、大街的有利位置,被小学以下模样的孩子们以及为逗他们乐的父母们占据着,但临着连山接河的大片庄稼地,平房上又是辽阔无垠的天空,火硝味远不及城内浓。
一米八三的李明澈,一米八的尘屿,各拿一把窜天猴,晃在街上找地方。
“真幼稚,多大了还放鞭炮。”一米六五的尘黛,揣着口袋,缩着脖子道。
李明澈偏头,眼神落在尘黛脸上,忍不住停了几秒,如果此刻戴着能读取人之思想的眼镜,尘黛的侧脸将会出现一行荧光绿——为了来看你找的理由。
“那你回家吧,我和明澈放。”尘屿道。
“去我家吧。”李明澈马上提议,“挺久没去看看了,黑咕隆冬的,人多胆大。”
“你几岁了,还害怕。”尘黛道。
“从你新家到这,过桥爬坡,连个灯都没有,你是怎么过来的?”尘屿问。
“靠它,”李明澈打开手机手电筒,“以及奔跑。”
“那也不算胆小。”尘黛道。
“……”
黑漆脱落的破败门框上,贴着大红春联,门外无枯枝落叶堆积,是被照顾过的样子。
“别人给的广告,太多了,贴不完。”尘黛道。
“嗯,看到保险公司名字了。”李明澈道,嘴角压住一笑。
“……我也是特意来贴的。”
咔哒开锁,尘屿推开木门,吱呦一声,第一个跳了进去。
“我知道。”李明澈转过身,对着尘黛认真道。
尘黛一阵心惊,跨过门搭跟了进去。
李明澈拉亮天井中的灯泡,每一扇门都关着,天井里干净着,地面模糊看到大扫帚条的痕迹。
“等会放花,小鬼们会不会吱哇乱叫的从各个角落跑出来。”尘屿道。
“好冷~你的玩笑。”尘黛再次裹紧衣服,道。
“那就出来吧。”尘屿道,将窜天猴插在磨盘的磨眼里点着,“啾”的一声冲向黑暗夜空。
李明澈将羽绒服脱下来,披在尘黛身上。尘黛心脏一紧,一口气僵在那里。等反应过来,李明澈已到磨盘处,和尘屿一起放花。
三个人站在院子中,看不到渡东庄其他的房屋,一个又一个飞出去的烟火,仿佛是一场只有他们知道来处的祭奠。
等尘屿回了房间。张美英拿了两百块钱到他屋,小黑紧挨着床边趴着,鞭炮声吓得它全身发紧。
“我有钱,我就是想让你爸知道花的是你的钱,要不然,他以为,他做什么事,我都能给他兜底。”张美英道,语气中的委屈转为愤然又换成委屈。
“别人找个男人,都是遮风挡雨的。”张美英脱口说,忽然顿住,离开了屋。
她不知道如何与孩子们聊她的孤独,她的疲惫,她的恐惧,也不确定孩子真的能够理解。肉体的劳辛已足够多,精神的事情,拿什么去关注,又有谁会去关心。张美英出门时,甚至为刚才的脱口而出感到羞赧。
丁零当啷的,她已经在天井里准备供桌,数着菜样和茶碗。